郁金堂(147)
光禄卿战战兢兢退下来,举高手臂挡住面孔才敢吁气。
太平与颜夫人激战,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非要摊开来计较,历代封禅都在泰山,为何圣人独在嵩山……
不就是怕与高宗犯冲么?
这话一挑明,武周根基之虚弱便昭然若揭,女皇岂肯咽下窝囊气?背锅的只能是负责操办流程的光禄寺——那他的乌纱并项上人头,便都飞了。
太平太不顾念底下人死活!
他下了论断,看了眼谷底烧成烂架子的乳羊,转头差点撞到张易之肩膀。
“寺卿稍等,公主问相王为何选嵩山封禅,相王不知,两人颠来倒去说不出因果,相王那几个儿子又爱斗嘴,越扯越远,才起哄说不如来请教您了。”
光禄卿嘶地打个寒颤,“下官还有事,有事,改日再说!”
张易之一本正经拦住,“还请寺卿示下。”
“哦——这个嘛。”
光禄卿煞有介事地捋着胡子,信口胡编。
“府监有所不知,封禅泰山之举由上古流传,但其实魏晋时便有人提议,不止泰山,五岳皆可封,嵩山乃是中岳,地处华夏正宗,最受世人推崇。”
张易之蹙眉遥想,慢慢点头赞同。
“确实,单论位置,正是嵩山在中央。”
“圣人乃是周朝姬姓后裔,千多年前,周武王、周成王都曾祭祀嵩山,这种事嘛,向来是子承祖制……”
“真的吗?”
张易之满面不信,好奇追问。
“寺卿莫欺我读书少,周朝封禅,真有文献记载么?笔记,还是诗词?可我以为,修史从司马迁起,之前事体,真有人字斟句酌录在纸上?”
光禄卿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心道,你明明都知道,何苦来难为我?
丝丝金光落在张易之的头上,和满山黑压压的公卿不同,他既没戴冠,也没穿衮服,一袭青白交织的圆领袍寒素到近似奴婢,只乌发用玉簪松松挽住,俄而风起,发丝便沾上飘飞的树叶。
衣袖翩然,吹得这美男子飘飘欲仙,他歉意地揖手,“是我学识浅薄,发问仓促,并无意挑衅,请寺卿先行。”
光禄卿被他高高提起却又轻轻放过,顾不得诧异,忙拱手告辞。
这头打扮同样简薄的张昌宗牵马过来招呼他,“五哥,走罢。”
张易之搓了搓手,上马扬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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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峨眉回到宫室,指派金缕带人收拾回程包袱,自在廊下置了张软榻,蜷身倚在上头,捧着莲花瓣印小金碗发怔。
金缕走来唤了一回,“娘子进来罢,外头热。”
她只摇头。
耳边流水潺潺,是女皇院子里那架两三丈高的山形人造瀑布,水流下来,经过小小的木作磨盘抽回山上,小虽小,纤毫毕现,且声响极大,连她这头都听得见,枕音而眠,好像真的住在瀑布边上。
借着这水声,她心里清净,半合上眼昏昏欲睡,突然有丝料清凉的触感蒙在胳膊上,她翻了个身,眼角扫到一截青白袍衫,惶然坐起来。
“李家儿孙通通要出阁了。”
张易之开门见山。
“李显家四个,李旦家五个,李贤家只剩一个,哼,拢共十个,比武家两府多出一倍,往后这神都,还真是热闹。”
张峨眉低着头抹两只胳膊,放下袖子。
她穿散花绫小衫,衣裳短,可是袖子又窄又长,过了手背还多一截,细密的花纹透出肉色,愈显身段修长优雅,素金手镯别出心裁地戴在袖子外头,叮叮当当挂着许多金珠、珍珠、碧玺圆珠。
“韦氏在,李显家几个庶子成不了气候,还是看李重润罢。”
“……这是第四个了。”
张峨眉犹豫,“五叔,兴许我就不是联姻的材料呢?”
这话重了。
张易之不能有子嗣,唯她一个传人,倘若她出息不了,便是他没了指望。
她背心出汗,向上觑了觑,诚恳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五叔,我是真有些拿不准了。”
“这不像你的口气,你应当想,是他们不够分量,衬不起你。”
张易之哼笑了声,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瞧韦氏联姻梁王府的劲头,恐怕不用你使劲儿。”
张峨眉担忧地问,“他——没什么毛病罢?”
“方才你没去,李旦家五个也是圈养大的,很出挑,我想李重润差不了。”
张峨眉放心了些,两臂往后撑住软榻,饱满的肩头成夹角拱卫头脸。
“兄弟们在一处就好,受了憋屈有人排解。”
张易之愣了愣,抬眸认真看她。
这个侄女五官大致都不像他,只眉色浅淡随了他,早上起来若不画眉,便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肤色又苍白,因而惯用玫红口脂压阵,今日却涂了正红,先声夺人,连眉眼也硬朗起来。
他知道她的心事,为她好才一早敲醒,“武延基,你就别想了。”
张峨眉别过脸,未置可否。
张易之待旁人再没有这样耐心,“来投奔我时,是你自己说有女帝之才,圣人做的事,你全能做,只亏在出身不及她,又女主临朝,英雄无用武之地。”
张峨眉乍然听见当初狂妄之语,羞涩地侧了侧头,但语意还是很尖锐。
“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且是我阿耶那样蠢笨的人物教养。我说什么,五叔便信么?真有女帝之才,五叔敢让我嫁武家李家?再来一回天翻地覆,那些忠臣良将,第一个就要杀你罢。”
张易之听她口无遮拦,蹙眉道,“天子身侧,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