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270)
对视片刻,瑟瑟嘶哑道。
“如今又有人要招摇撞骗了罢?”
武崇训嘿嘿一笑,似是骂她,又像十分钦佩。
“我发觉郡主别有一样天分,这几件小事之间的关联,照我事后设想,若隐若现,照郡主看来,却是昭然若揭。可见天地造人自有脉络,郡主之风流别致,正如府监,所思所想也是一般无二,彼此揣摩起来,更是心有灵犀。”
瑟瑟瞪他,“要紧话你都含在口里,却骗我来说。”
忽地福至心灵,把他大腿一拍。
“哎呀!这大胆又口齿伶俐的女子,难道就是颜夫人?”
得他微笑点头,瑟瑟便再把正门匾额上的玄机讲给他听。
武崇训听了道。
“那枚闲章是夫人得意之作,圣人确是极少动用,外臣更不知晓,唯有御前这几个人认得,看来府监在这庙里玩的花样,竟是圣人默许?这就不妙。”
他合上眼,倚着圈椅扶手沉思,瑟瑟便也走了神。
自单立了郡主府,差事分到个人头上,瑟瑟便冷眼旁观司马银朱行事,瞧她自来勤勉,夜里与各处管事的对账,抽检人财物三样细项,并不为信不过谁,只是查验敲打,给下头人紧紧轴儿,便忙得不可开交。
有几回她的功课堆在案上,几波人进进出出,愣是轮不上点看。
她便打趣儿问。
“夫人在圣人跟前也是这么把细么?照我想,这些事情错一点儿就罢了,还是体贴上意的要紧。”
那时司马银朱便道。
“阿娘替圣人当家,私情小意儿都是闲事,自有府监拿捏,内廷七七八八的杂项才是大事,保圣人睁开眼睛便没烦恼。”
“内廷是大事?那外头呢,州府、边军、商贸、税收?”
司马银朱等采办上一个人来回事,久等不来,打发人去问,说是家里小儿媳妇难产,走不开,言下之意,主家过于苛刻,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何必非逼着人这一时三刻来。
司马银朱笑与人道。
“且不说她是卖身的奴婢,性命在郡主手里,准她儿子结婚生子便是开恩,单说外头,北市开买卖的商户,应承了人,收了钱,一句话不交代就走,请她还不来,也不知交代首尾,又是什么意思?”
三言两语,说的传话那嬷嬷面皮发白,知道是要收拾了。
她在这里站着不敢动,外头自有一个帮一个的递消息,片刻采办赶来,听见里头人说话,只在屏风外干等,躬身的剪影映出来,皮影戏样缩肩搭背。
司马银朱端起酽茶呷了口醒神,转头应瑟瑟。
“请郡主细想,调遣州府官员、边境武将,皆是用人之道,与奴婢这里敲打几个管事,有何区别?”
瑟瑟明白她以小见大之意,却不认同,当下反问道。
“照女史这样说,主持中馈的管家娘子,都能治国理政了?”
不料司马银朱笃定地点头。
“自然是能,先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托大了。郡主只需想春秋之时,一国不过数座城池,一城不过三五十万人口,如今单是郡主享封邑之安乐县,便有两三万户,十万人口,相差不过数倍而已。”
瑟瑟应了声,这道理仿佛说得过去,又有些难以置信。
“我的封邑,按年收取租庸调,只要管住人口不至大减,灾荒年我自放粮,便完了,还有什么要管?国朝三百余座州府,京官便有两千人,一日忙忙叨叨,官外设僚,难道只是照管这些?”
司马银朱哂笑了声,并没细说与她听,只感慨。
“哎,把你放去六部历练历练,桩桩件件亲手数一遍,才能明白。”
比起女史懒得鸡同鸭讲,以免白白浪费口舌的嫌弃神情,武崇训的态度实在好太多了,瑟瑟便问。
“那表哥昨夜翻看的账目,又是什么?”
武崇训早知道她要追问,指着案头一大摞册子。
“你自己瞧。”
瑟瑟便取来看。
封面上登封县三个大字,里头一页页分门别类,有房屋方位图,有山林、池塘、田地的四至及等级,边上小字注解地主姓名及亩数。
“这个叫做鱼鳞册,地方上征税以此为基准,可是并不十分精确,河流要改道,土地有厚薄,四至常变常新,而且朝廷从未下旨全面测绘,只靠县城小吏一本肚内细账,自有厚此薄彼,假公济私之处。”
瑟瑟的指尖在册页上摩挲,越看越笑。
“这东西跟女史编的郡主府小账,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崇训一眼瞥过来,随口道。
“女史要是外放出去,年底考评定然是优。”
这话倏然合乎了瑟瑟之前的疑问,惹得她略略蹙眉。
武崇训却会错了意,坦白解释。
“我原是想,府监要在这庙里生事,定要花钱,丝帛金银从神都运来,惹人耳目,本地调配就简单。三阳宫连周遭田庄山林,十里地方,土地出产能有多少银钱,拿鱼鳞册算算便知。”
瑟瑟噗嗤一声笑,笑完了捂住嘴,“谁知越算越错,加加减减,乱了套。”
武崇训讪讪承认。
“论看账,我不如你,昨夜你提了我才想到,顺数往上加,对错无从得知,非得设个验算的法子,两下里对照,才能又快又准。”
“这东西拿回去咱俩一道推敲罢。”
瑟瑟将脸枕在手臂上,趴着窗台,喃喃道。
“银钱是一方面,再说白袈裟与谶言,不过造势而已,前朝没闹出纰漏,本朝也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与府监结下梁子,有圣人一日,就要骑在我们头上,令人烦恼,可要说单为他,就盼着圣人早日驾崩,我也不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