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280)
脏得像生下来没洗过的驴,细腕子细脚,小脖子也细, 拧拧就断了,独眼皮儿的深褶似折枝花,挑了个极尖锐的角度戳进眼窝, 还算中看。
“不成就赏你罢。”
公主随随便便吩咐同伴, 打马扬长而去。
留下贺鲁恭敬地敛眉目送,直到那道红影缩成小点,才回过头。
武延秀的突厥语刚起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宝却盯着她背影瞪眼。
贺鲁噗嗤一笑。
“知道怕了?算你命大, 没在公主面前胡说。”
转身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向哥舒英行礼。
“属下见过叶护。”
哥舒英点一点头,挑眉盯着武延秀看了片刻, 转看贺鲁,还是不太信。
“你说他是来和亲的郡王?”
贺鲁笑了。
“是,叶护您这话,和我刚看见他时, 一模一样。”
他没提醒他看那脚丫子,更不像。
哥舒英看几个窃窃私语的兵, 果然都生出轻薄之心,目光带钩子,一道道往他身上划拉,再转过眼打量武延秀,唇角勾出一丝笑来。
“交给我罢。”
“是!”
贺鲁响亮应声,指小宝道,“这个捆上。”
又指武延秀,“给他匹马,缰绳着人拉着,别叫跑了。”
一个兵推推攘攘,赶鸭子上架,提着他小腿往上扥。
武延秀勉强爬上马背,筋骨还软着,喉咙干的起火,坐也坐不稳当,歪歪倒倒,披散的长发叫风吹得来来回回遮住面孔,总抹不完。
哥舒英笑了声,跳下马拨开沙子,捡出埋了半截的金冠递给他。
突厥人不论男女都编辫子,唐人以之为丑怪,不通教化,却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束发戴冠根本行不通。他在并州生活过,能说汉语,知晓唐人礼仪,一见这副金灿灿的远游三梁冠,便确信眼前人是货真价实的李唐郡王。
“给他口水。”哥舒英吩咐。
那兵摘下水囊递给他,武延秀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大概是手软,或是吓破了胆子,慌得壶不对嘴,大半泼在脸上,洗出一张青丝玉面。
“——哟?”
哥舒英眼前一亮,眉梢忍不住上挑。
他生性放诞,就算明知道贺鲁看他久不顺眼,也不肯稍加收敛,反而嬉笑个不停,恭维他道。
“还是附离手气壮,出来就打着好货色。”
贺鲁敷衍地嗯了声,瞧武延秀毫无反应,拍拍巴掌,催手下动起来。
两人并排在前,哥舒英笑嘻嘻控着马缰向贺鲁搭话。
“昨夜使团进城,可汗摆宴,附离为何不来呀?难道早知道那个是假的,出来找真的?”
贺鲁两眼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叶护说笑了,下官哪有如此远见?巡视碛口乃是下官常日事务,若是昨夜随众饮酒,今早便起不来床,岂不是耽误公事?”
哥舒英长声大笑。
“那倒也未必,您瞧我与公主痛饮欢聚,今朝不是照样爬起来了么?方才我陪公主从鹿耳山跑马下来,顺道还打了两只鹞子。”
说到猎物,又转头观察武延秀。
他不惯骑马,两条腿软塌塌使不上劲,自己别扭,替他牵缰绳的人也别扭,骑马讲究坐如钟,不管马走马跑马停,腰腹收紧,两腿夹紧,不动如山,唯上身随着马节奏起伏,这便叫‘踏浪’。
可他呢?
鼓着嘴,塌着腰,缩着肩,跟着马一甩一溜,瞧着省力,走几百步出去就知道难受了,骨头不给他磨软了。
愈发鄙薄,女皇弄这么个漂亮娇气的窝囊废来,给可汗填牙缝子吗?
哥舒英好笑又忧心忡忡,女皇年迈,本就无心征伐,倘若宗室子皆是这种悖懒无能的货色,又能指望什么?
目光流转,他再度回望马背上如坐针毡的武延秀,慢悠悠地开口询问。
“你说,他真不会骑马?”
贺鲁还在揣摩那话,哥舒英一出声,他便蹙了蹙眉毛,忙不迭应道。
“唐人有句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到了这里便是孤立无援,理应逞强,何必故意示弱呢?”
哥舒英不说话了。
贺鲁向他面上觑了觑。
公主与叶护有私,黑沙南庭人所共知,但眼下提起来,像是有意在唐人跟前炫耀的意思,这倒要掂量掂量了。
他高大的身躯低下去,谨慎地斟酌了一番。
“方才公主说把他赏给您……”
哥舒英把眼一横,“公主被窝里的勾当,你别问!”
理不直气也壮的拽劲儿,震慑得贺鲁眼珠子溜溜打转,脑子里更蹦出想象中那只涂抹蔻丹的脚趾来。
这一惊马上醒了神,诺诺道是,“属下不敢打听,请叶护自便。”
一面说一面收紧缰绳,慢慢退到哥舒英身后。
这时隐约已可看见黑沙城的轮廓。
原来所谓王庭,就隐藏在深邃的峡谷之中。
嶙峋的赤红岩石高耸入云,抵挡住大漠的狂风沙暴,留住一湾宁静的谷地,入口处用黑曜石铸造大门,跨度七八丈的圆拱门,顶上挑起威风凛凛的狼头,两侧十来面三角旗帜,用黑底金线勾勒出狼头。
这是突厥人起源的标志,代指王庭,亦可代指默啜。
哥舒英见了狼旗,狂性大发,塞两指入口,发出尖利的呼啸。
城头上兵将遥遥向他挥旗致敬。
他便猛地夹马扬鞭,飞驰而去,却远远兜了个圈子,忽地勒马转向,冲着武延秀冲来,转瞬擦着马鬃掠过,差点撞个人仰马翻。
武延秀歪歪倒倒坐在鞍上,反应很慢,看他压低身躯俯冲而来,吓得抱住马脖子就往侧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