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286)
说完放开她手,捡起弯刀递给侍从,帮她仍旧比在自己脖子上,老老实实贴着帐篷重新站好。
他是一本正经,小宝在边上忍不住笑出了声。
几个侍从大气儿不敢喘,都垂着头当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公主咬牙切齿,威风却耍不出来,只怕再动手,这一个也有武功,只能恨恨瞪他一眼。
有人匆匆闯进来,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突厥话,就见公主面色发紧,指他道。
“走罢,我阿父要见你!”
两个侍从抽刀做押解姿态,武延秀抹抹袖子,背手在身后,老实跟她走。
“诶!”
小宝嚷,“我们郡王也有跟班儿啊!要去同去。”
却被郭元振拦住,“别——”
他望着武延秀的背影微笑,“一个人才好孤军深入。”
小宝顿时明了,“这帮蛮子眼拙,以为郡王不能打。”
第150章
“你快些!”
武延秀一瘸一拐跟住侍从, 公主瞧他跛行吃力,便很嫌弃。
“叫她们背你得了!”
“多谢公主抬爱,但头回觐见可汗, 万万不可托大。”
武延秀摇头,捶着左腿自暴自弃。
“这条腿从前还好,这回远来千里, 日日坐在马上,才不中用,公主放心, 给我几日好好躺着,必能养好。”
他能骑了几天马,就弱成这样?
公主皱眉。
可汗的大帐相去不远, 一个高大卷发的身影在门前徘徊, 正是哥舒英。
她没好气儿,赶上去把他肩膀一攘。
“你倒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也不等他回话,自掀起帐门进去。
武延秀落在后头,经过他时着意看了眼。
两人身量其实差不多, 但并肩站着,就显出哥舒英肩宽腰壮,又是另一种英武, 配上剑眉浓黑,虎目凶光,迎风昂首,竟有几分吓人。
武延秀当然不怕他, 不仅不怕,还笑的春光荡漾。
“多谢叶护让席之恩。”
哥舒英一笑, 露出大白牙,“只谢这个?”
武延秀两眼瞟着他。
他的面孔与突厥人很不同,肤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间,眉骨扁平,细长眼睛,右耳挂了串滴滴答答的绿松耳坠。
武延秀边笑边去掀门帘,故意出难题考他。
“还当谢叶护一瓢饮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忧,不改其乐。”
引经据典,唐人读书少些都听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还遗憾摇头。
“诶,郡王……原来不似我以为的那般明敏。”
武延秀听了这话驻足,一瞬解过味来。
要是郭元振在此,为求稳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话茬儿,只等万事俱备再来对峙,可是他忍不住。
缓缓回首却是瞠目一惊,哥舒英红衣灼灼,绿松闪闪,赫然在咫尺之内。
武延秀淡淡道。
“我还当感谢叶护,争取到这一晚好睡,让我歇足了精神。”
“这还差不多——”
哥舒英很满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语气。
“我还给郡王备了一份见面礼,稍后奉上,请郡王笑纳。”
武延秀心中一动,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门帘,摆手请他当先。
就听帐子里轰然笑谈之声。
武延秀抬起眼来扫看场内。
客席共有七八个人,副使裴怀古板着张脸格格不入,右边另有一位红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员,正入乡随俗地举着牛皮水囊,畅饮马奶酒。
见他进来,在座之人都回头来看。
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
他正当四十盛年,身着绿绫袍,头发袒露,以丈许帛练裹额后垂,形容正与数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归来,描述的一般无二,硕大宽伟的身躯,强壮而毫无赘肉,一望而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人物。
卷曲蓬松的络腮胡子从两颊挂到胸前,正中一撮细致的编了小辫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经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铺了张金灿灿的漂亮虎皮。
至于他那把圆月弯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许多,刀柄上错金镶宝,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显眼,却随随便便撂在脚下,仿佛随时预备跳起来迎战。
武延秀终于见到这位枭雄蛮主,胸中震荡冲撞。
阿史那家族赫赫威名,大战大胜,小战小胜,若非有突厥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威胁掣肘,区区吐蕃,哪能放在武周眼里?
公主站在默啜身后,娇滴滴地一咬牙一撇嘴,头扭向旁边,作势不看他,裴怀古神情复杂,沉吟着不语,阎知微倒是毫不拘束,端着酒又灌一口。
武延秀上前两步,向默啜行突厥大礼。
右手捂住左胸心口,敛眸垂首,屈右膝下跪顿首,因腿脚麻痹,摇摇晃晃,但他的心意很诚,既做坏了,便认真重来一遍。
一礼即毕,问裴怀古,“烦请郎官为小王做一回通译?”
裴怀古颇不情愿,但职责在身,推卸不得。
“就请郡王语速慢些。”
武延秀微笑点头,略顿一顿便道。
“昨夜本王深陷沙海,两位使节回天无力……”
裴怀古一听,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武延秀的眼睛。
这一路他不曾正眼瞧他,概因实在引以为耻。
中原王朝以和亲换取边境安宁由来已久,但从不曾选取真正的宗室女,连世家女都不选,只以寻常宫人冠以尊号头衔,以示居高临下施恩。
但这回,武延秀出身魏王府,实乃正脉嫡支,他个人贪生怕死不舍抗命,却连累的使团抬不起头。
可就在武延秀陷入流沙旋涡的那一刻,裴怀古却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