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338)
“你……”
瑟瑟听她和二哥算作一家,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儿。
“原是我对不住他,只为不想踩进你们家的浑水,硬是回避了,早知他是如此了局,当初我一头栽下去又如何?”
琴娘语气淡淡,拆了发簪玉梳,解开发髻给她看,满把青丝里夹着一抿子森森白发,将好生在顶心儿,全靠发髻梳的好,才看不出。
“今儿二娘入棺,我替她净面梳头,瞧她两边鬓发也白了,想抿进去,端端正正戴个麒麟双凤簪,可是偏长在显眼地方,怎么梳都遮不住。”
琴娘把头发堆在肩头,一阵疾风入屋,吹得发尾飒飒乱飞。
她岔开五指一缕缕梳理。
“你没插戴过公主首饰,上回嵩山祭祀,也没留意太平公主的打扮罢?”
“这是阿娘叫你预备的?”
瑟瑟品度出意思,惊讶地张大了嘴,麒麟双凤簪是公主规格,二姐死在郡主衔儿上,又是郡马涉案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怎敢逾制下葬?
琴娘笑而不答,反嗔怪道。
“不是我硬往你家贴去,你不想想,这活儿怎不是你三姐干?”
瑟瑟顿时挣的一跳,拿手往她肩上去抓,被轻轻拂开了。
“这一向你阿娘不守着她,她没法闭眼。”
琴娘把瑟瑟的小爪子安安闲闲搭回锦被上,起身替她理了理帐子。
“十二三岁时我也常想,睡迷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个妹妹好不好,干我什么事?连亲爹都撒开手。可我不管,莹娘这小猫崽子,得叫人抹干吃净……”
指她看屏风那面,莹娘比瑟瑟还大一岁,可是羞怯温柔,反显得小,瞧着总是软团团很小一只,手脚藏在阴影里,鹅黄宽身的褂子松松垂着,裙子也是宽展展的,独肩背上绣着整幅缤纷的杏花。
瑟瑟一时恍然,揉揉眼,瞧清那不是刺绣,是她院子里的泡桐花。
“听说淮阳郡王死的委屈,她大哭了一场,肠子揉断了,非说要来瞧你,我想带她逛逛也好,瞧瞧你多么精神能干,学着些,结果你也是这样儿。”
琴娘又道,“瑶娘你瞧着挺要强吧?她和三娘一样,事儿来了就垮了。”
泪水灌进耳朵里,痒痒的,瑟瑟拿手去擦,琴娘俯身过来看她,明明是细挑的身段,投下的阴影却那样浓重,整个儿地笼罩住她。
“我只当多添两个妹妹,我不嫌多。”
瑟瑟不明白,李武两家一败涂地至此,竟还有人上赶着跳火坑。
“你何必管这闲事儿?”
琴娘昂着头一笑,那份洒然的风度,真叫人钦佩。
“我看不顺眼,当初你帮我,不也是看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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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娘走了,瑟瑟爬起来坐在月洞窗下。
不出门的日子过惯了,听外头两个黄鹂鸣叫,也嫌吵闹,她拈个空了的粉盒丢出去,惊得它们散了。
杏蕊进来小心翼翼问,“今儿身上好些?”
瑟瑟蓬着个头,并不打听司马银朱走了没,吩咐她道。
“你去请我阿耶阿娘来,说我身上不舒坦,劳烦他们走动。”
杏蕊答应着去了,她又叫银蕨。
“你去送送女史,问她要这两个月朝会的记录,尤其是夏官议事,原样录一份来我瞧。”
银蕨应了去办。
到下午,李显两口儿果然手牵手赶了来,冠冕宛然,犹是储君的风度。
但在杏蕊眼里,李显周遭的空气裂开了缝隙,左掖门前的场面叠印其上,有人一直在半空喊,假的,假的。
瑟瑟孕后便没怎么用过铅粉胭脂,难得坐起来好好打扮,头发梳顺了刚挽起一半,发尾还攥在杏蕊手里,刷拉一下全放开,她便从镜子里瞪了眼。
劫后余生,韦氏憔悴许多,扑上来搂着瑟瑟肩膀心肝肉的念。
“我的儿,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儿。”
“那是自然。”
瑟瑟转过身来,瞧李显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合适的窘样儿,便气不打一处来,真怪,原来亲人之间也会嫌弃,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呸!她瞧谁的阿耶都比他强。
韦氏瞧出来,退后半步扶李显去坐,惆怅道。
“这怨不得你阿耶,他原是老子,老子为儿子去死,儿子受不起。”
瑟瑟听得生气,腾地跳起来指着他。
“我指望阿耶顶罪了么?我要那么想,我还是个人?只他不能骨头硬些?这通敌谋反的骂名儿,生生世世刻在二哥头上了呀!”
李显悻悻摸了摸鼻子,母女吵嘴,他向来插不进去。
两人吵惯了,韦氏叉着腰教训。
“什么生生世世,你当史书上的话都是真的?成王败寇,在位之人才著书立说,原就是为夸他自个儿,远的不提,《大云经》是怎么编出来的?你二哥固然背了骂名儿,你阿耶的名声——”
“罢了罢了!”
瑟瑟把眼一撇,羞于启齿的模样。
“何必再提阿耶的名声?连我都羞死了,别的话是人家胡编乱造,太子庸懦四个字,难道错了?!”
李显充耳不闻,手笼在袖子里满屋转了两圈,想起头先预备了许多小孩子落地的玩意儿,全没瞧见,大概是收起来了,扭头问她。
“圣人没提废我的话,是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她盘算她的,大不了,咱们一家四口儿还回房州去,你向来主意大,阿耶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那还用说吗,新仇旧恨全记着呢。
瑟瑟气哼哼地提高了音量。
“我不走!也请阿耶打起精神,只当是为我,再坚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