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354)
法藏唤来道成的几个大弟子,吩咐他们只留下受了菩萨戒,但尚未正式剃度的居士,支应道成法师的丧葬事宜,余者尽快出城,去投奔终南山脚下,文纲法师的净业寺。
几人听得前后原委,又惊又怕又怒,却都不动弹。
法藏皱眉责备。
“我虽不是你们的座师,但忝列华严宗首脑,如此安排,亦是为本宗保存火种之意,这番道理,尔等听不明白么?”
几人咬唇想了又想,深知法藏所言不错,便不再辨,依言速速离去。
法藏又转脸望向身后徒子徒孙,锃亮光头拢共一十六人,皆是精挑细选,慧根独具的好苗子,那时挑来随他徙居法门寺三年,原以为护持佛指入京,是桩大功德,大好事,不曾想,却落得这么个风声鹤唳的结局。
他百感交集,话也不必多说了,只挥挥手。
几人泪盈于睫,重向他深深叩首,也自返回洛阳太原寺,早做准备。
法藏便沐浴更衣,端坐在堂上等待消息。
一时天光乍亮,相王府长史先至,留下拜帖,道相王立时就到,又有杨家礼敬花篮,道杨夫人悲痛欲绝,缓缓神便来,之后两京亲贵门人络绎不绝,更有些官眷,受过道成恩惠,顾不得打点丧仪,赶着车子便上门来。
法藏一概回说伤心不已,无力见客,面儿都没露便打发了。
从晨间等到下午,李武杨三家至裴家、杜家等,再朝中,魏相、张柬之、崔玄暐,乃至六部堂官皆已报到,唯东宫一脉全无消息,法藏愈加焦灼不安,攥着佛珠当地疾走,口中念念有词,竟砰地一声撞在房柱上。
他揉着额头后退,正在头晕眼花,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忙忙回首,见门扉推开半扇,狭长光亮处照出一个绾发妇人,深浓的影子踩在脚底,红衣宝珠,明艳亮眼,与廊下肃穆的布置格格不入。
长安是个盆地,又八水环绕,年年处暑水患,太极宫、大明宫的要紧殿宇都有很厚的夯土层,观国公自也向往,但宗室以外夯土违制,只能偷偷改造。
法藏眼下所在,便是国公爷晚年读书之所,藏在正堂侧后方,偷偷垫高了三四尺,修竹茂密,巨石环绕,极之隐蔽。
他纳罕是何人深谙国公府布局,竟能登堂入室,直入此间,然日光刺眼,照得那妇人面上闪烁,竟辨不出眉目。徒子徒孙都被他撵走了,无人来替他撑起国师的场面,法藏只得亲自挪动脚步,转到地屏侧面打量。
那妇人极之坦然,昂首任由他转着圈儿的看。
借着光影变换,他眼前豁然清晰。
院中原本竹影摇曳,因布置上白皤孝布,反显空旷,妇人两手背在身后,捏着根短竹竿,纤纤细指在竿上轻摁,仿若人家炫技,反弹琵琶的模样。
法藏祖上是康居国人,历来嗜酒好歌舞,男的吹笛拉胡琴,女的做胡旋,曲乐旋律蕴藏在他血脉深处,一俟见她摁指节奏宛然,即便无声,也忍不住顺着她动作推想……
《太平乐》?不是,《上元乐》?又不是。
怀着疑惑打量,目光才转至面上,便一跳。
惊觉眼前人明艳得不似真人,倒似画上狐妖。
有紧绷曲折的身段,又有雪白柔亮肌肤,头上身上一切穿戴,皆以耀人眼目为目标,目光更犀利,灼灼如火光迸射,挑眼望向他时,又是轻蔑,又是好奇,两厢混杂,几有勾魂夺魄之感。
法藏心中警铃大作,若非身处名刹,几乎就把拔起座椅背后的禅杖,大声吆喝着尔等是何妖孽,速速退下!
妇人背后又走出个垂髫女子,往法藏面上一刮,便哂笑道。
“法师怎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儿?”
嗔怪那妇人道,“叫你别红的绿的堆在身上,人不信你是正经人家儿。”
妇人回过味来,瞪法藏一眼,似骂他少见多怪,便旁若无人地掠过他,径直走到上座。
椅子背后,靠墙搁着一柄银金花锡杖,长足丈余,通体缠枝蔓草,杖顶有两重莲台,刻着圆觉十二僧,皆手持法铃立于台上,又有流云束腰座,托起一枚宝光璀璨的智慧珠,莲座下另有錾流云纹的银丝折成四股桃形轮,其余云气、团花等等不一而足。
妇人对法藏毫无尊重,见了禅杖,倒生出几分敬畏,审视半晌,转头问。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所持禅杖乃是太宗御赐,杖头不过九环,这柄四股双轮十二环,非是我看轻法师……”
她倏然一笑,傲慢道,“法师恐怕用不起罢?”
——这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法藏简直后悔好说歹说,说服文纲先行离开了。
这般佻达的女子,他平生所见已有两个,一是三十余年前,一手将他提拔至超然地位的女皇,一是前日内宫中,公然威胁他的张峨眉。
至于眼前这位,他上下打量,全然不明所以。
垂髫女子虽是未嫁打扮,年纪不小了,望之总有二十二三岁,缓步入室,环顾一圈陈设,自捡了张花窗下的鼓凳坐。
拍了拍凳面儿,笑向法藏解释。
“我曾祖父的书房,我自认得,宅子捐给你们华严宗了,我家夫人可是念念不忘,把他老人家晚年几度扩建的图纸都带去神都,不瞒您说,如今杨家内宅陈设,与这里一模一样。”
法藏这才恍然大悟,这位既是杨家闺秀,那上座那位……
他恼怒地撩了眼。
那位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浑然不顾鞋头撑高裙边,支棱出个菱角尖儿。
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