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224)
说不感动的是假的,银子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可全部身家就不一样了。全部的意思……就是竭尽所有,毫无保留。
“可是,”静临实在想不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娶我?”
难道是少年时有过某个求而未得之人,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至今仍不肯将妻子的身份给与除那人之外的人么?
段不循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我又不是什么情圣,你觉得我会是你想的那样么?我只是不愿意成家,不愿意教旁人知晓我娶妻生子。
自打经历了那场祸事,我便觉得……我好像是不配拥有家人。一旦有了家,有了娘子、孩儿,就好像是将命门暴露在世人面前一般。静临,你可能无法体会,但我一想到那满院横七竖八的尸首和缓缓蔓延到我脚下的血液,我便觉得迟早还有那么一天,只要有人想算计我,我就会再次失去家人!”
他说话时脸色苍白,目光空空,似是看着往事一幕幕重新上演,又似是定定地望着前方一点虚处。
静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在她心里有很多模样,或是谈笑风生,或是眸光幽深,或是风流轻薄……他在她心里就像是一座山,四时或有百般面貌,却没有一面与脆弱相关。
可就在这一刻,他这座山似乎一下子失去了精气神,变成了一堆冷硬的石头和松散的黄土,好像只要是她轻轻一推,他立即就会分崩离析倾倒于地了。
“静临”,他看出她面上松动,忽然便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躯蓦地一矮,下一刻,人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她身前。
他头顶的白玉冠泛着温润的色泽,乃是由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衬在黑韧浓密的发上,中部环着一圈金累丝云纹,看起来贵气逼人。他身量比寻常人高大得多,恐怕世上少有人能在这个角度俯瞰他的头颅。
“不循?”
静临下意识伸手扶他,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跪拜。
“静临”,段不循将她的腰揽住,将头贴在她小腹之上,“蒙你不弃,我才有了心安之所。我从来都是个恩仇必报之人,只有对你……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只要你不执着于名分,我定会用我的全部,护你还有咱们孩儿的周全。”
“你……”静临的手不由得抚上他的发,“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我或许无法感同身受,可我也不是石头,你的想法,我多少也能体会一二。我只是想不通,我们住在一处,出双入对,将来还会一起养孩儿——这与你说的娶妻生子有什么分别?你难道还能藏着孩子一辈子,或者是一辈子都不让他管你叫爹?就算是你能做到,你的朋友、故旧、我们的邻居、亲戚,谁心里不明镜似的?这样掩人耳目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有用么?”
“有用。”他语气笃定,“静临,有用。假如,我是说假如,有朝一日我犯下诛九族的大罪,只要你和孩儿在名义上与我无关,我就有本事护你们周全。”
静临被他说得心神一凛,忽然又想到军饷一事,开口便颤了声:“你、你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段不循仰起头,将下颏垫在她小腹上,眼巴巴地望着她,“我是个怪胎,居无定所,夜不安眠,做事瞻前顾后,走一步想十步……你就当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静临,我大抵是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如今你知道了,会不会心里厌弃了我?”
“我……”
静临叹息一声,感受到他温热的脸颊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摩挲,心中一时酸涩。
一直以为他是个胆大妄为之人,为了银子不择手段,翻覆之间将多少权贵玩弄于股掌之中,疯狂之时甚至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可他却说自己瞻前顾后,走一步想十步……静临好像忽然明白了他此前种种不通情理的举动。
比如说,为什么要将名安送到千里之遥的蜀中,为什么不肯为他和翠柳在京城办大礼。
想到此处,静临忽然开口问他:“你为何那样忌惮伍民?上次他来找你,我在门外听到他说……说你不配得到如今这一切。”
“不是忌惮”,静临感觉他环抱自己的手臂忽然紧了,侧脸将耳贴上她的小腹,像是想从里面听到什么回响,“他有什么可忌惮的?”他语气透着淡淡的不屑,“不过是识于微时,我心里一直念着旧情罢了。”
他说旧情,静临不禁想到了与他初见的因由,那时候他亲自过来吊唁柳茂,念的就是他父亲当年的一碗素面之恩。
或许,他果真如自己所言,是个恩仇必报之人吧。
段不循感受到她身子里那股对抗的力彻底松了下来,手一下下温柔地抚着自己的额发,动作稚拙,像是初为人母者生涩地安慰自己的孩儿。
她待自己,果然心软。
“委屈你了。”
他轻声道,紧抿成一条线的唇缓缓地松弛下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定格成一个将扬未扬的弧度。几上橙红的烛火点亮了他黑沉的瞳,在其中无声而热烈地跳跃。
第112章 暖香温软玉,山药芡实糕
京城的盛夏与徽州大不同,后者闷热如蒸笼,前者则热辣如火灶,能将人烤得滋滋冒油。
好不容易捱到九月,暑气沉降,一早一晚才有了凉爽之意。静临如今已经怀孕三个多月,腰身还是纤纤一把,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她身体底子好,这胎虽是头胎,胎象却稳定,除了偶尔腿酸之外,并无其他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