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232)
说话间,冯遇从外面进来,附在段不循耳侧禀告。段不循听罢勾唇而笑,冲着孙掌柜的摇头道:“不用了,已经有人替咱们查清楚了。你速派人前往平阳,对方想挖便由着他挖,只管告诉他,若是挖出来矿,只当是我段不循孝敬朝廷的一片心意,若是挖不出来,哼!我要姓柳的项上人头作赔!”
太监要挖段家的祖坟,段不循这个苦主倒是十分淡定,震怒的另有其人。
刘阶闻讯后当即砸了博古架上一方汝窑天青釉弦纹樽,又要砸一只御赐的珊瑚奔马雕,被下人苦苦劝住方才罢手,这会儿正阴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不吱声,府邸的文书随从个个噤若寒蝉,瞅着空躲到了门外,书房里只剩下陆梦龙、谢琅和段不循三个。
段不循目光从那血红的马蹄上收回,劝道:“老师息怒。事情已经查得很清楚,此事皆由一个名为柳文彦的小矿监而起,此人与学生有些私人过节,一直伺机报复,这次出此阴损招数,也不过是冲着学生一人而来,并没有其他意图,也并非是司礼监那位的意思。”
“依你的意思,这事就这么算了?”
“私人恩怨,自然有私人的处置办法。学生仰仗老师慈恩,决计不会教老师丢脸,更不想牵一发动全身,因小失大。”
刘阶抬眸看过来,目光带着沉沉探究之意,末了却是浮上一丝讥讽,哼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几个当中,向来数你的胆子最大,怎么如今竟是愈发胆小怕事了,莫非是酒色财气消磨之故?”
说罢再不看他,转头看向谢琅,沉声道:“清和,你上次那封折子虽然切中要害,可惜只囿于田赋商税这些细枝末节,深则深矣,憾在不够全面,到底无关宏旨。如今国库空虚,积年逋赋,若想扭转局面,绝非消灭一两只蛀虫可以办到,非得掘地三尺挖到它们的老巢不可,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老师所言甚是!”谢琅朗声答道,“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绝非一两阉人而已。国初太祖皇帝严禁阉竖干政,只可惜自成祖起屡屡自食其言,以至愈演愈烈,如今二十四司竟有取百官而代之势,实令天下读书人齿冷。老师若能在此时一举澄清宇内,实为本朝首善之举,或可谋个中兴之治也未可知。”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正中刘阶下怀,令他面色缓和了不少,不想却招来段不循一声响亮的嗤笑。
“国事之弊在于成法循例”,段不循重复这句话,深深看向谢琅,“此话不假,清和志向远大,有意恢复太祖之制,实令在下佩服。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还望清和不吝赐教。太祖严禁阉竖干政,于宫内立铁牌以警后世。然,最初破此禁者正是太祖本人,至宣宗时则成立内书房,教导阉人读书识字,以至如今手握批红之权已有百年矣。期间不乏励精图治之君,鞠躬尽瘁之相,敢问清和,为何这宦官干政的弊政屡禁不止?”
“这自然是因为……”
谢琅说到此处忽然缄口,察觉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灼灼中带着一丝沉痛,唇不由抿成一线。
段不循转向刘阶,笑道:“老师方才说,要掘地三尺挖到那些人的老巢去,不循拙见,以为根本无需如此。阉人的老巢不是一直都在大明门内么?真要掘地三尺,挖到的恐怕就是龙脉了。
“不循!”方才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梦龙闻听此言不由背脊发凉,急得出声提醒。
他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即便是关起门来说也令人心惊胆颤。
段不循扬起声调“诶”了一声,神色却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笑着继续道:“清和以为争的是制度的优劣,不循却以为,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权力而已。”
此话一出,不仅是陆梦龙,就连谢琅也急切地用眼神示意他住口。段不循素来圆滑,从未如此当面顶撞过刘阶,今日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直接点破了刘阶的意图。
段不循瞥了谢琅一眼,目光注视着刘阶,“权力之争一旦开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没有充足的把握,岂不是白白断送了今日这份基业。”
无论刘阶作何反应,今日这话他必须说,不仅要说,还要说透了。如此也算是全了一份师生之情和朋友之谊。
刘阶早知他心中的想法,这样听他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心中依旧惊怒交加,瞅着他竟是半天没有做声,末了却大方地承认了,“那又如何?”他沉声反道,“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必先扫除障碍不可,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权力尚且不能握在手中,谈何恢复祖制?争权与成事这二者本就是一体,不过是有先有后而已。不循,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么?”
段不循似是无所顾忌,竟与刘阶针锋相对,“老师,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强如太岳者,想要大权独揽,尚要依附冯宝,二者相互配合,最终方能将鞭法施行。老师的目的若真是成事,要做的应该是继续推行鞭法,革新财税制度,完成太岳未竟的事业。而不是与郑珏斗法,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世人皆知,刘阶仰慕张太岳,自入阁后更是隐隐以太岳第二自诩,只是因一份自卑或者说是自知之明在,始终不曾宣之于口。
自卑也罢,自知之明也罢,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心里都清楚一个真相:大明只有一个张太岳,刘阶与其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