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251)
谁料年轻的皇帝竟一反常态,不顾群臣的反对,一力保下了郑珏。虽未直言申斥刘阶,却斥谢琅为“逆君沽誉,罪不容诛”,当庭下令关入诏狱,留待审后发落。
诏狱是郑珏的地盘,审后发落,审的是什么?这些都不得不让刘阶冷汗岑岑。他也是在朝堂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次却实在措手不及,更想不通皇上为何忽然翻脸。无论是身为帝师还是身为首辅,刘阶自问自己对皇上一直都是谦恭有礼,谨守臣子本分的。心里虽然有大权独揽的意图,面上却始不曾表现出来。
他更不解的是,这些事情连他都没有料到,段不循为何一早便言之凿凿,断定谢清和必有今日之难?
他在琢磨段不循,段不循亦在琢磨他。
多年的商贾生涯令他习于从对方的角度思考,若他是刘阶,此刻摆在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与郑珏斗到底,即便他背后有皇帝的旨意。斗输了便万劫不复,一旦赢了,就成了真正的柄国之臣。
第二条路则要把握得多,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小皇帝如今不过是敲打敲打刘阶而已,只要刘阶与谢琅切割干净,他的首辅之位暂时还是稳固的。至于人心向背,中间派是否会倒戈郑珏,这些其实都是后话。
朝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只要他还在位,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这正是段不循之前一直担忧的,谢清和就像是一把刀,一旦亮出刃来,要么一往直前,要么卷刃而折;刘阶却不然,他位高权重,哪怕是踏错一步,也总还有补救的机会。
“老师还记得两广的军饷么?”
段不循想明白了刘阶的选择,便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刘阶眸光锐利地望过来,“你想说什么?”
“学生也是忽然想到这个,上次老师要得太急,学生怕贻误大事,不得不从旁人账下挪用了一部分,事后才知竟是巩定锋和郑珏的钱。学生想,这笔钱若是不及时填上,恐有大患。”
刘阶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管家快步走进来,在他耳畔低声密语。他的神情渐渐地狰狞起来,盯着段不循半晌忽然大笑,“好啊!怪不得你敢威胁我,原来是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方才只说了军饷一事,刘阶心里却清楚,他手中的证据绝不止这些。
就怕他狗急跳墙,为了谢琅不顾一切,他才教人走了段府一趟,哪成想那里空空如野,他那心肝宝贝一样的冉氏已经无影无踪了。
“你果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刘阶阴沉道,“老师这么多年也就教出来你这么一个学生!”
“承蒙老师教导,学生不过是学会了一点皮毛而已。”
段不循垂眸淡笑。
幸好,幸好及时送走了她,她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他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要她为自己的选择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若是她落到别人手里,无论是郑珏还是刘阶,那都会令他比死了还难受。
从初一到十六,若是日夜兼程,想来她此刻已经进入陕西地界了。也不知那边现在是什么天气,她产后一直畏寒,手脚总是冰凉,不知她现在是冷是热,知不知道给自己添减衣裳。她走时哭得那么厉害,直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消气,这些天有没有想自己,此刻又在做什么。
赵嫂子包好的汤圆,她还一个都没吃到呢。
段不循回府没有坐马车,只是不疾不徐地行走在北京的冬夜里。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他想她到底还是与自己同处在一片夜色中,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想从里面嗅到一丝茉莉味道,最终却只有满腔的清寒。
西山下的府邸遥遥在望,一轮满月已经升到山峦之巅。
段不循驻足仰望,不觉夜色渐深。
清辉之下,静临身披厚厚的狐皮披风,倚着客栈的栏杆托腮望月。
冯象山几次想劝她回屋,几次都不忍开口。最终却是端了一碗汤圆过来,憨笑道:“弟妹,不循特意说了,你爱吃这玩意,昨天忙着赶路来不及,今天给你补上。”
静临接过来吃了一口,是她爱吃的花生馅。
口中的甜蜜在这夜显得格外突兀,她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忽然便问道:“冯大哥,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冯象山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捋了捋两腮的胡子,笑道:“你这让我怎么说,就是好人呗!”他以为静临是要问他,段不循在女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我兄弟,男人之间嘛,没有你们女人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要非让我说的话,那就是义气。不循是个讲义气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笑道:“对了,拼将一死酬知己!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静临双眼蓦地发热,不由仰起头,透过眸中的水汽看着天上模糊的月色,心中愈发酸涩。
临行前她问他,“若是谢琅不测,你会为了他不顾自己的性命么?”
他笑着刮她的鼻子,“静临,我是个生意人,满脑子都是算计,哪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放心,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又骗我!”
静临忽然恨恨道,捂着脸呜咽出声。
冯象山顿时不知所措,“诶呀!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弟妹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人就是不会说话!”说着回屋唤出了花昭,小声道:“周姑娘快帮我劝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