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257)
刘阶沉吟半晌,缓缓道:“他父母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亲自过去,好好安抚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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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是一日中最富感情色彩的时刻,此刻倦鸟归林、惫马收鞍,白日的喧嚣随着残阳一道沉降,晚霞和夕照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涂上一层不真实的色彩,这色彩过分美丽,令人忍不住思从前,思远方。
从前是桂花载酒,一日长安,远方是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从前与远方都已无法抵达,能抵达的此刻却被四合的暮色席卷,段不循站在国子监门口,望着上方悬挂的匾额,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一日之中,他最喜欢的是清晨蒙亮之时,彼时西方隐约可见太白星,天地间安静得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人。这安静令人放松,有了这份安静,他好像就有了赶赴滚滚红尘的勇气。
最不喜黄昏,它的颜色太艳丽,气味又太烟火,衬得他愈发形单影只,人生苍白。
从前她在自己身边时,他也曾短暂地喜爱过此刻的云霞,如今她已行至云霞之外,他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他,心意无处可诉,不思从前也不思远方,他只敢也只能活在此时此刻。
活在此时此刻……段不循的眸色也被晚霞染得赤红,他心意已决,最后看了一眼夕照中泛着金色的国子监,头也不回地步入夜色之中。
很快,孙宝昌亲自送来郑珏的亲笔信。
陆梦龙看后皱眉道:“不循,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在撒谎?”
“我不知道。”段不循摇头,“两种可能都有,要么是郑珏陷害老师,要么是老师陷害郑珏,这种事,他们两个都做得出。”
“那么……”
“梦龙”,段不循面上忽然绽出一个有些可怖的微笑,他打断陆梦龙的话,“是谁做的并不重要,你还记得山西会馆后院那杆翠竹么,它窒于两墙夹缝之中,没有任何一堵墙是清白无辜的。”
陆梦龙震惊地望着他,便听他沉声继续道:“你我二人,一个书生,一个商贾,在郑珏和老师面前不过蝼蚁,他们随便伸出一只脚就能轻易地将我们碾压至死。之所以还没有痛下决心,不过是因为他们贪心而已。
无论是老师还是郑珏,他们都想用最小的代价从我们这里获得最大的实惠,梦龙,正是他们的这份贪心令我们苟活至今。眼下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趁他们耐心耗尽之前,我们得将能做的事都做了。”
陆梦龙神色痛苦,“你真的想好了?”
段不循拍拍他的肩,蓦地一笑,“梦龙,我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还有什么不知足?当年若是没有你和清和、没有他家里的接济,我断然走不到今天。我与你不同,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你这样的人……”陆梦龙苦笑,“原来传言非虚,亏我日日杜撰传奇,原来传奇就在我的身旁,我却懵然无知。”
“所以我夫人才说你的话本子粗制滥造,狗屁不通。”
段不循这话一出口,陆梦龙脸上的苦笑顿时僵住,他看着段不循,发现他眸中极快地滑过一股难言的情绪,这情绪稍纵即逝,像是不敢任由自己继续耽溺一般。
段不循很快又恢复了沉毅之色。
“梦龙,手头的事办完就立即动身吧,见到她替我带句话。你告诉她,那些银子够她下半辈子花的了,我也算对得起她,从此……再无牵挂了。”
“不循”,陆梦龙叹息,“你这样说怕是要教她伤心一辈子了。”
“她不会的。”段不循立即反驳,“没有我,她也能过好她的后半生,我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人。”
“你确定要我这么说么?”
段不循已经背过身去,摆手道:“你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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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几日,郑珏终于得到段不循的答话,他答应交出手里的东西,但是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柳文彦的命,二是要郑珏放他一条生路。
郑珏笑得温和,“不循,买谢琅出诏狱是一个价钱,买你自己的性命又是另外的价钱。你放心,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清和死在诏狱,你那笔银子我也并没有收,不是么?”
段不循点了头,双方一拍即合。
端午节这日,昌启帝在宫里办了一场酒宴,宴请辞官而去的前任首辅高和。刘阶早已提前得知,因此这些天行事格外谨慎,无论皇上做了多么出格的荒唐事,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置喙一句,私下里教人密切注意高和旧部的动向。
郑珏显然也发现苗头不对,节前竟然还派人给刘府送了礼,刘阶虽没有还礼,却是没有像以往那般冷脸以待,反而是教刘管家留孙宝昌吃了一顿饭。
若是高和东山再起,无论是郑珏还是刘阶都没好果子吃,若有必要的话,二人不妨放下前嫌握手言和。刘阶确信,郑珏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一六二六年五月初六,端午第二日,天刚蒙亮。
柳文彦这日不当值,一早就被郑珏派出宫办事。临行前,郑珏意味深长道:“到底是正经八百的举人,文墨功夫胜过咱们这些内书房的许多。文彦,咱家看重你,你不要让咱家失望。”
这番话说的柳文彦既忐忑又兴奋,忐忑自然是因起草密信一事,此举多少有些僭越,难免会惹得郑珏不快。不过他那也是按照皇上的旨意办事,想来郑珏不会那么气量狭窄,真的怪罪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