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涉水而来(161)
虽说“再不作乱”一事有待商榷——居于清平洲,必以煞气、怨气修炼,因为这片土地的灵力来源在上古大战中便已枯竭,再养不出灵秀之物。
妖魔要生存便要修炼,要修炼便觉不足,只得到人间索求,所以纵使仙魔之间数次订下和约,最终都会以大战收尾,周而复始。
望山君领着仙门和皇室缓慢地重建鹤鸣,“天问”仍奉在璧山之上,“永生”归于皇都。
朝露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都没有出门。
她蒙着被子胡思乱想,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些想不通的、微酸或者微痛的情绪,在此时全都清楚得发烫。
她跑到西山救人,打断洞穿少年锁骨的锁链,他像一只蝴蝶般从高空中翩跹落下,落到她的怀中,瑟缩着,如同一只小兽。
只是这样的一眼,他就敢在西山漆黑的洞穴中将“伤逝”炼化在全身上下灵力最强的心脏处,不顾反噬早死的结局,只为了救她的命。
他伸手为她挡下阳光,珍藏砸过额头的酸涩山楂,收集枝叶上最好的桂花,日日为她篦发。
失而复得之后,他更加患得患失,手指间结下的草环,载满鲜花的小船,都是他不遗余力的讨好。
少帝恋慕神女,公子恋慕他的云中君,而他……只是恋慕她。
他无声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请求,请你爱我,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得到她敷衍的回复之后又不可置信地反覆确认,直到他无比恐惧的结局轰然降临。
尚未得到,便已失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如何做。
推下峡谷不过是好玩罢了,或许是意外不敢承认呢?
要偷钥匙,代受十戒鞭也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伤重明明是百试百灵的,可从暗河中爬上了,她却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甚至不知道,在暗河河底,他以为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被无数煞气撕扯着拖入深渊,它们在他耳边怪笑,大声嚷着“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他是隔绝了这一切的蛊惑,说服自己深信她的情意,才能杀回来的。
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从来、从来没有喜爱过你,她亲口告诉你爱上了别人,对你却只有一句“对不起”。
想到这里,朝露感觉指尖发冷,她裹紧了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会梦见她与萧霁大婚那一日的细雨吗,会记得嫁衣的血色吗?他真的相信了她这负心之人白鹤的约定,在那里等了一百年吗?
她醒转之后,将她缚在魔宫榻上的那根锁链,实在是他所有方式都用尽之后,最后的办法了。
就是这样也没能留下她。
他已经连一句“你还会走吗”都不敢问了。
不知道绣了多少年的喜服,摆在她床榻的对侧,逃跑的一切都那样顺利,因为他真正用来留住她的。只有这件喜服罢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料想到了结局,所以他身着喜袍、抬头看她带着萧霁逃走时的目光非常平静。
留不住的。
无论多少次、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离他而去。
就如同她当年为了萧霁登上西山,认错人后阴差阳错地救了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恩情,他却一股脑地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蛇女说他因炼化“伤逝”,不得不入魔才能延年续命。他再也不肯相信她在白鹤旧地的表白,最后的言语是一句嘲讽。
这就是你的爱吗?
他同洛清嘉合作,求的是和钟山君一样的东西,他想要她,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此计不成,他身死其中,和在“伤逝”反噬下痛苦死去,没有什么分别。
时至今日,朝露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想清楚了,她却忍不住自私地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极端的、不能挽回的手段,撕扯皮肉、嚼碎筋骨,呕心沥血,以剧痛来做相爱的证据。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点。
魔宫与他同寝的那一夜之后,她带着萧霁出逃,萧霁问她的心,她答不出来,如今却脱口而出。
“他的爱以摧毁和霸占为名,让我感受到的却是温柔、怜惜和无可奈何,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情,永远都是等待的姿态。
但这不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爱他的原因,是在我与清嘉对战,落子之前恍惚的一刹那。闭上眼睛,我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清晨的桃源峰。他在桃林中试剑,太阳出来,把他的鬓角和花朵染成黄金的颜色。
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那一刻,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最清楚滴认识了自己的内心。我拥有七情六欲后,对爱情的渴望,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瞬间。”
它比永恒还值得纪念。
可是晚了。
死于摄魂的修士、死于他剑下的君兰,不该、也不能成为他们微渺的爱情之间的垫脚石。做过的一切,一定要有代价。
“师姐!”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朝露混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翻身起来,正见鹤鸣山从前的医童小九推门而入,身后是阻拦他无果的仙门守卫。
小九不通术法,守卫不敢动手,拉扯之间才让他闯了进来。
让守卫离去后,朝露勉强冲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后日,仙门要在璧山锁灵台上开审判大会,为江师兄定罪。”小九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你会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