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173)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
世间诸般不平事,吹灭多少豪情梦?
除却因对阿勉的惭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谨小慎微,谈及它事,陆向泽本性中的直率随之展露出来,声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钦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师姐,世间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盏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师姐身上见到了。不管江湖上传过你多少恶名,论过你多少是非,可在风尘莽莽的边关,师姐杀出过的血路上,那把凛然英武的剑,确是点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盏灯。”
宋回涯闭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着的霜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该多念书。”
陆向泽不解:“嗯?”
宋回涯笑说:“我徒弟整日溜须拍马,翻来覆去也就一句——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如你的这些漂亮话听着受用。”
陆向泽也笑。觉得此刻手边只缺两杯润喉的温酒,否则该是畅意。
二人又一次安静下来。
不多时,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脸,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糕点。
她手指被冻得僵硬,勾着一头的草绳,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绳结打开,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沉默的二人中间,两手捧着,殷勤叫道:“师父!”
宋回涯拿起一块。陆向泽没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还是抬起了手。
岂料宋知怯直接转了个身,将东西护进怀里。
陆向泽稍愣,笑了笑地将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道:“逗你玩儿的师叔,我怎么会对师叔吝啬一口吃食?给你吧!”
陆向泽:“……”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过熟悉,就差冒出字来,问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宋回涯说:“因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着东西,借着拍肩的动作,将手上的残渣蹭到陆向泽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势的做派,鬼头鬼脑地问:“师叔,你当时在客栈里可威风得很哩,怎么见了我师父就成哑巴了?你是怕她吗?我可不怕,我师父最疼我了!”
陆向泽:“……”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说:“先攒一攒,届时一并揍了。省得麻烦。”
宋知怯听懂自己又被记了一过,立马乖巧起来,贴在师父身边,捏着嗓子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宋回涯说:“就要走了。”
“去哪儿?”宋知怯先前就听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光记得一个名字,遂问,“是去找那个叫阿勉的师叔吗?”
她想起在断雁城时,她也见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对方说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说谎骗过,不由有些心虚。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没吃完的糕点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先去京城。师父还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师叔回来。”
“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