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70)
即便是比起对面那个肢体残缺的少年,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更不听话,更不讨喜。走运的起因不过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无数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只照着她的一盏灯,是带她渡过无边黑暗的一个人。世上际遇就是如此难料。她成了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觉得他有些可怜。
放在以前,她觉得这种无用的怜悯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讽刺的东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低语打断。宋回涯拍了拍她脑袋,将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座。
路过少年身边时,宋回涯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怀里扔了几枚钱。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头,笑嘻嘻地打趣道:“师父,难怪你这么穷哩!”
宋回涯笑说:“没关系,师父故旧多,总有人上门给师父送钱花。”
·
二人回到客栈时,梁洗师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宋回涯也没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个怪人。满脑子立身行道,扬名天下。当初第一次见她,便锲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半个月,如何轰赶也不走。
宋回涯在书上连着骂了她几天,觉得她有病,看不懂脸色就罢,好像还听不懂人话。后来察觉她刀法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聊两句。
书上说:“她脑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欢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纹,估计都比她脑子里的壑多。”;“我叫她少说话,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学会做半个哑巴。她脑子坏了?同我打什么手势?”;“我不过随口一提,她惦念谢仲初那老贼,比惦念她亲爹还频繁……罢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谢老贼的那颗头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记录,觉得有种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说梁洗愚蠢,她不过是有种初生牛犊的莽撞。
可若说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门邪理,梁洗这厮都跟着一板一眼地学了。于是二人臭味相投,干了几件狼狈为奸的事,有了那么点半个知己的味道。
不过这次见面,梁洗瞧着聪明了不少。果然人还是会学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