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83)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第040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悬着笔,面前铺开的纸张上已落了几点墨渍,魂游天外,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今晨与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他翻查回忆,一遍遍寻找着蛛丝马迹,想知道哪些是宋回涯口中的虚情假意,哪些又只是她的言不由衷。
不留山上的日子已恍如隔世。除却偶尔大梦浮生时闪过几幕,大多记忆已随年岁故去。
先是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好不容易得一栖身之所,不过数年又师长死绝,被迫浪迹江湖。
他最是坎坷潦倒的一段经历,总是不忍回看。如今再做整理,才发现残留的那些画面,大多与宋回涯有关。
入不留山后半月有余,他始终还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实在熬不住才敢入睡,夜里挑着灯去书阁念书。
那天下雨。山间的暴雨总有一种海啸山崩的气势。整座山林的树木都在弯折起伏。书阁好似伫立在一阵骇浪之中,狂风卷地,吹得门窗都在哀鸣不止。
魏凌生出来时忘记带伞,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后心神不宁地翻着书页。
等雨势终于小去,才吹灭烛火,起身出去。
刚一出门,便看见宋回涯站在阶前。她脚上穿着一双快磨出破洞的草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手边拎着把簇新的油伞。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她脚边蓄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可见来人已等待许久。
宋回涯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云烟散退,天光放明,踯躅着准备离去,刚一迈步,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师弟,你在这儿呢?”
魏凌生瞅了她一眼,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蹙着眉头,实在接受不来她的好意,未作回应,兀自离开。
走回院落,发现空了一半的水缸已经被人挑满,门口还放了床厚重的被褥。有人给他送了早饭,就摆在桌子上。
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