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大同社会需要的消费力也是小农社会难以提供的,如果不限制佃租,阻止财富向地主汇聚,把钱留在农户手中,农户一年劳作下来,完全没有消费需求,那么买活军用工业规模生产出的大量商品该卖给谁呢?只有不断的分田,让高产稻的剩余价值留在农户手中,农户才会去消费,才会购买工厂的产品,经济才会形成一个广大而统一的循环。
试想,原本一县之中,日子过得不错的地主不过百户而已,但农户却至少有数万之多,这些地主对买活军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坐拥,反而会阻碍买活军的经济运转,所以买活军拿下一地,做得最坚决的事情就是要打击地主,任何一个想要保留自家田地和佃租的地主,下场都极其凄凉,因其存在,对买活军完全无益,反而十分有害!”
“工业流程设计、体系设计学要去买地系统化学习,要引起重视……”
纵然是已经接触了数年的新学,今日的对话,依然是让皇后有些晕眩的,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读买地来的书籍,今日皇帝和良妃对谈的内容,简直就像是天书一般了!饶是她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其中蕴含的思想,也让皇后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这是多大的动作?若是办成了还好,确如皇爷所说,进可攻退可守,可若是办不成呢?要面临的反噬又当是如何的规模?
公然裁撤内宦,这就等于是把内宦们往死里得罪,皇帝还能全心倚靠的将只有厂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特科不但不能给他提供帮助,反而要他不断的投入资源去呵护,可一人之意,可能凌众人之心吗?如此危险的操作,让一个贪图安稳的母亲如何能不忧心忡忡呢?
哪怕是从温暖如春的净房中洗漱出来了,躺在了柔软舒适的被褥之中,享受着远胜过坤宁宫的睡眠体验,皇后心中也依然是翻江倒海,半晌没有安定下来:若非良妃闹事,她竟不知道皇爷竟私下已布下了这一局——良妃固然是个很好的解读者,读出了皇爷的心思,但布局者却是皇爷本人,从时间算起,几乎是一接触买学,只怕他心中就酝酿起了这个念头,在命她教导宫人识字,请走九千岁,扶田任丘上位,试开特科起,皇爷就已经在一步步的布局了!
实在是藏得好……不但藏住了真正的心思,而且还藏住了他对买式新学的喜爱,内阁诸位老大人,实在是高估了儒学对皇爷的影响……太自信了,他们也不想想,实际上皇爷接触儒学的时间,也不过是比买学早了一年!
“但若是在敏地建厂、扫盲,先把地分了,从封建社会往前一小步,不说全部进入,哪怕是半步进入资本社会,进行先一步的工业化建设,这对买活军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因为从封建社会跳跃进入大同社会,异常艰难!生产力的提升哪怕已经不是问题,但管理者依旧无处去找,就像是宫中明明用不了如此多的宦人,但阉人数量还是逐年增多一样,要在内书堂中选拔出人才,就必须保持相应的候选人规模。买活军要先扫盲,然后安排工作,从学习和工作中不断选拔管理者,还要注意,这些管理者没有经过太多锻练和考验,最后成材的可能性不好说的!”
“再者,还有工业社会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就是买活军在建设的道路、城池等等,这些东西都要用十年来布局,谢六姐为何扩张得如此之慢——如今,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她若是愿意,一两年内拿下京城至少不是问题,因为这些东西是完全无法跨越时间看到结果的,十年树木,二十年建城,百年才能树人!”
“从封建社会跳跃式进入大同社会,如此艰难,从资本社会进入大同社会,是不是会简单一些呢?道路、工厂,即便在战争中被破坏,但有基础在,在全国的视野来说,要重建总比从无到有更简单些。更重要的,是受过基础教育,有组织性的工人,他们是管理者的沃壤,谢六姐最头疼的无人可用问题,或许将在我敏地工业化之后得到极大的缓解!”
“更有甚者,不妨往深了去想,谢六姐素来爱惜羽毛,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爱洁,过于追求完美——她为何扩张得这样慢?因为她绝不愿意把不合格的管理者引入自己的体系之中,至少不会在体制中为他们设计入口。她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剔除系统中的不合规者,如果有人在她扩张之前,先为她做好初步的教育工作呢?”
皇后有些无可奈何,见皇帝一副兴致不大的样子,知道皇帝素好理工,而儒学在这方面的薄弱,使其完全失去了对皇帝的吸引力,便也不再掉书袋了,还是用皇帝喜欢的买式白话说道,“困兽犹斗,陷入绝境中的儒学,最后的反扑必然也最猛烈!若说原本承受这波反扑的人是谢六姐,可如今——”
她不禁轻轻地又翻了个身,身边丈夫的呼吸声也随之一顿——他也没睡着,皇后知道,皇爷今晚,应当也是心潮起伏,需要枕边人软语安慰,但皇后却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想什么?”丈夫问了,他的声音透着深思,似乎也还在沉吟着之后的布局,朝堂中的争论……良妃此事,必定会在朝野间激起轩然大波,揭贴已经四处散发,明早别宫将会很热闹的。
“妾在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当一个学说支持的政治体系,在极力保证继承人的继承权,却完全无法保证继承人的教育时,是不是已经意味着其学说本身完全失去生命力,不再适应当前生产力的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