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起来,欢欣鼓舞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虽然其实这不算是多么一流,对于见多识广的人来说,完全说不上有多么震慑,但对这些在人生的前半场,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拥有‘旅游’机会的贩夫走卒来说,花个几文钱,坐上半个时辰的马车,挤在人群里,看看从未见过的景色,再掏两文钱喝点凉茶,吃些自己带来的黄瓜、西红柿,便已经令人极其心满意足了。
所费不多,还坐了马车,又免费地看到了这么大的一座城,甚至能站在远处好好地眺望着很多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海,看着它和人类城池的尺度对比……这难道不是值得铭记一生的盛事壮举吗?
比起在什么名山大川中跋涉攀缘,他们还更喜欢看城池呢,这里很多人都是从大山中走出来的,从大河边一步步走到买地来的。他们对于山水,抱持着一种熟悉而厌倦的态度,并不能欣赏它们的美丽,反而热衷地崇拜着眼前那星罗棋布的水泥小楼群——这意味着多么伟大的工业,多么充裕的工作机会,多么庞大的财富,他们的前程,他们的一生,他们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全都来自于眼前这座城市,来自于这座城市中安然栖息的,圣明而又谦逊的神灵!
天下第一城?这是不是有点过了?黄景秀不禁失笑,留心看去时,却见这些游人中,有许多人面带风霜之色,头发稀疏、皮肤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富贵人家,而是做工做农的。大概这是他们第一次乘马车登山,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那么理所当然感到非常新奇,这其中的激动,又怎是看惯了万州城的黄景秀能够想象的呢?
“是啊,我们老家是泉州的!”
这个观景台上,竟还有附近的农户担了凉茶来卖,这些苦出身的游人们,也索性拍拍青石路面,或蹲,或席地而坐,从自己的腰间掏出水囊来买茶喝,还有人用一文钱买一兜刚摘下来的蛇莓吃——村子里的孩子们上树摘来的,也是无本的东西,自然卖得便宜,还有些村里人家自己打的光饼,一块块垒在一起,发着褐色亮光的叮叮糖,都有人买,一文两文钱大家花得很随意。游人们彼此也操着有些生疏的官话攀谈——来自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土话肯定彼此是听不懂的,官话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们老家永定的……不怕相公笑话,活了四十岁第一次出远门!”
“这几年生活好,六姐来了以后,农户赚的钱多了……我们家算是运气好的,种那个高产稻在行些,在我们那几个村子里也算是半个田师傅……选了我来看大运动会……难得出来一趟,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到处看看?”
“六姐慈悲!六姐千秋万寿!”
这群最多只读了扫盲班的农户、工匠们,不知道是谁带头,偷偷摸摸地跪下来,向着城中衙门的方向行礼磕头,他们鬼祟地观察着考察团的吏目们——大概是猜到了他们官员的身份,很怕被他们喝止。因为六姐不喜被人当成神敬拜,所以,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很可能会被喝止,但是,对这些可能一辈子也只能在现有的工作上停留的人来说,谢六姐的确就是他们的神灵,这是谢六姐自己都不能改变的认识——倘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如此改变的六姐不是神灵,那还有谁是呢?
“我们也是,我们家原是皮匠,到六姐这里来了之后,进厂去鞣羊皮了,干了半年也攒了一点,好不容易今天有个假,索性出来走走!在老家苦得一滴汗都要舔到嘴巴里去,贪图那点咸味,如今过了这样的好日子,咱们也学着敏朝那些老爷们乐一乐!”
“就是!现在一文钱的糖也随手买得起了!”
“这话说到心坎里了,我们就是想着,这人活一辈子,能见识多少次这样的盛事?刚好我们本来就是自家做点生意,干脆一合计,请亲戚看几天店,到云县来看大运动会!结果人太多了,人到了云县都未必能看得到,赶紧带我家妇人来这里看看——这景色,好那!”
“嗯那!”
“啊是哩!”
父兄之死,不可否认,疑云重重,但,那究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黄景秀对于未来有很多设想,有那么一时半会,她也会幻想一些和复仇完全无关的未来,但很快又感到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她一面不愿沉溺在过去的阴影中,一面却又不愿彻底地遗忘过去,仿佛那是对于亲情的背叛,对于万州的态度,她是很矛盾的,时而不愿想起,时而又眷恋重重,她既憎恨着自己的故乡,却又无法将其完全放下。但现在,黄景秀似乎突然找到了一个比复仇更具有道德优势,能让她舒服栖身的立场:
她希望自己家乡的力工,有朝一日,也能拥有山间游客们的笑容。他们花着虽然为数不多,但却精心积攒的积蓄,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来到这样一个二流的景观处,兴致勃勃地四处嘈杂着,认为这已经是顶级的奢侈,足够夸耀上一辈子——他们是浅薄的、迷信的,令人禁不住要发笑的——
或许吧,但是,黄景秀依然在期盼着,有朝一日,家乡的力工,那些在山间辛勤耕作也只能勉强裹腹的农户,那些在江水中艰难跋涉的纤夫,那些在岸上无立锥之地的渔家——那些褴褛的人们,有一天也能洋溢着这样的笑容,在乐山大佛对面,对着它的脚趾指指点点,热热闹闹地、咵嗤咵嗤地啃上几根黄瓜……
死了的人,他们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但活着的人,他们还有希望和未来。黄景秀并非不想报仇,只是,比起落脚在过去的仇恨,她依旧希望着、憧憬着,她想在未来找一个栖身之处,想对将来有所期待,她在万州城中拥有一定的民望——因父兄之死而膨胀的民望,黄景秀因为这民望而背井离乡,她似乎遭了它的连累,但现在,她不再抗拒这份政治筹码,她开始对未来真正地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