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域平静之后,十八芝这些兄弟,在海上巡逻的油水自然要减少许多,若是说像郑氏兄弟一样,彻底融入买活军,为王前驱,像郑地虎那样完全转行做海军,不再经商,又非他们的所愿——
买地对于军队的掌控,是这些旧式军官很难适应的,‘我的兵不是我的兵,我随时可能被调走孤身统领另一只军队,我的兵也会立刻服从新长官的管理’……这种感觉让他们始终没有丝毫安全感,很不愿意交出手里的船只,彻底被买活军收编,从此失去对抗买活军律法最后一丝微小的依凭。
这样的思潮,刘阿弟等人即便没有听其亲自诉说过,但也完全可以想象,新安港他们都多次去过,什么都好,就是生活上的确是拘束得厉害,氛围也是严厉,怎么说呢,在羊城这里,他们这些船商可以感受到严格的束缚——有钱就有特权吗?不,有钱没有什么特权,有权才有,有权的才是大爷。
到了新安港那里呢,有钱的依旧没有什么特权,更有甚者,就连有权的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照旧是战战兢兢,全都屈服于买活军极为严格的生活规范里,好像哪怕是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位极人臣的大官,也没法倚红偎翠、呼奴唤婢,更不必说草菅人命为所欲为了……别的不说,仆人无法买断,没有卖身契,这就叫海商们很不适应,至于青楼中饮酒行令的风流场面,那都是其次了——不过这也自然是十分令人惋惜的事情,你说,即便是挣到钱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有钱又有什么趣儿呢?
这些船商,和一般水手相比,要更加见多识广,对世情的见解也更深刻一些,譬如此刻,便有人立刻发现了刘阿弟设想的漏洞,“若是一二艘民船也就罢了,那些小旗大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十多艘船都被卖在南澳岛,那些百总难道能坐视?他们可不是那个人的亲兵!”
这确实是个说不通的点,庄将军要出征,这些手下不能拒绝,因为这毕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同样的,庄将军也不能把这些中层军官全都免职,用自己的亲兵去指挥水师船只——这是不可能指挥得动的,他甚至连换船只首领都做不到,这是敏朝军队的一大弊病,军中山头林立,地方军队自成一派,对上官往往阳奉阴违,底层小兵只认自己的军头,如此一层层往上反馈权力。
当然,这也是朝廷乐见的现象——大小相制,确保将不私兵,能做船主、队首的,必定是相应级别的军官,亲兵可以对军官指手画脚,但想要直接取代他往下发号施令,这就是越权,这种制度也有效地避免了许多荒唐事的出现,譬如此刻,庄将军如果要把在安排中装载大量补给的民船全都卖掉,这些中层军官哪怕为了自己的船只着想,也绝不可能坐视。
但刘阿弟却不觉得是自己的想法错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并且依照这种直觉,迅速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是,他绝不可能只卖民船……他是要把我们全卖了!不分军民,全都卖掉!不错!只有如此他才能成事——这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是假打一仗回羊城去,继续做官,他是要发一笔横财,远走高飞,再不回去了!”
“吓!唔係挂!”
一切只是猜测,自不可能全都猜对,但大方向上没猜错就行了,刘阿弟等人又到甲板上方打探了一番,果然,此时旗舰已经下令各船抛锚,在近海停泊,同时放下了舢板,往岸边划去,刘阿弟手搭凉棚,眺望了片刻,便从那小舢板上的身影中,认出了庄将军的侧脸,并且指认给同伴们看了,这些海商中见过庄将军的甚多,也都认了出来。
南澳岛上,大片大片的都是丛林,居民极少,若只是在南澳岛上收集食水,何必将军亲自下船?食是顺便的,几网鱼的事情,主要是清水,这是舰队不得不停下来补充的东西,一般都是中层兵丁去做——有些被抓来的壮丁苦役是不可能让他们下船的,有些体面的士兵到岸上也算是松快松快,只要是有村庄,他们自可指使村民卖力,倒也不用自己做活。
庄将军这一上舢板,众人就知道南澳岛上,绝对是有大人物在了,庄将军此去,或者是去取银子,或者是去共商大计,总之今夜之后,只怕船队便要沦为他人的猎物,刘阿弟等人知道,决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但明摆着的,且不说上岛的庄将军,就说如今这五十多艘船吧,一半以上是军船,把他们民船都包围在内,便是要扬帆逃走,也得先说服军船让道才行。
可船只在海上,又不像是两人并行,要说话随便一扭头就行了,彼此停泊都是隔了距离的,就是大喊也难以把话传遍五十艘船去,就不说军船,现在其余民船中的兄弟们,有没有和刘阿弟等人一样发觉了不对的呢?还是依旧在耐心等候,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交战之日呢?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在岛上的人反应过来之前,说服兄弟们,甚至是说服兵丁们,一同找到一条破局之路——李魁芝到底带了多少人藏在南澳岛上,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船,他们打算如何来吃下这只船队?如果真的来了一百艘、两百艘的船,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应对?
仅仅是一些海商,便已经感受到了特权被消灭的失落,更不必说原本的大人物们了,十八芝中有人想要出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众人这里也不止一人听说了李魁芝招兵买马的事情——他要收容的人物,说来是婉转,‘想要远走的厉害人物’,其实说白了那就是犯了重案,在敏朝这里存身不住的狠辣江湖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