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莫跟他们这些粗人计较,他们没吃几天好饭,脑子不灵活,也听不懂算数,只是一心想着报效——我们川中汉子便是如此,得了买活军的好处,就总想着要额外回报,不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来自万州的棒棒军谭老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用还有些口音的官话,回答着刚从专门学校过来实习的技术员,“就让他们搬吧!除了买地之外,还有谁待这些苦人儿这般慈悲?不卖些力气,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行吧行吧。”技术员有些无奈地看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似乎也被这股气氛感染了,想要下去帮上一把,但掂量了一番,却也知道自己恐怕适应不了众人一致的步伐,下去了也是添乱,便只得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叹道,“也不是不懂——你莫看俺现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也是苦出身!”
“怕是装太实了!减点,减点!”
“嗐,没事噻,书生老爷,不妨事的,我们苦力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这有啥沉的噻?能挑动的!”
“哎,这——不是——其实不着急——”
“山阴晋阳县哟——百十里李家庄哟——”
“再来一铲子,上肩走了!”
他伸出手,给谭老四看了看自己手心还没有褪去的老茧,“也是握锄头握出来的,若不是六姐来了我们泉州这里,说不得也要被卖成奴才,当时六姐来之前,我们泉州闹旱灾,多少人家都没有吃的!天下各处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苦!”
“我们万州的棒棒,也是多亏了买活军,才有个人样子!现在看着这些兄弟,就如同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应和着他的谭老四,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受苦的人了,这个万州的前挑夫,早已不用把麻绳勒到胃里来减轻饥饿,一年多丰富的饮食,让他的脸颊丰满了起来,脸上也多了血色,身形更是从瘦弱却还勉强卖力气而导致的佝偻,逐渐地挺拔了起来,有了些铁塔般的端凝样子,他还留着寸头,但头发自然要比还在山城当个饿肚子的棒棒时,要干净多了,身上也穿了棉袄,脚下套的是橡胶做的长筒雨靴——这是买地特别支援运送给水利组的物资,专给下水清运碎石的挑夫使用,他们因为也要跋涉过来组织运输,因此也穿了起来。
这样一双雨鞋,市价要达到五两银子以上,现在却被拿来免费给挑夫穿,还有南面来的海绵干,也被发了下来,作为肩垫使用,除此之外,还有涂了橡胶的防水布背带裤,今日因为是浅滩就没拿出来用,这些都是外头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只因为心疼挑夫冬日涉水受寒,便免费借给挑夫……这样的深情厚谊,除了买活军,天下去寻哪个老爷,哪个衙门有这样的善心?
“桂姐生得好哟——十人九拈爱哟——”
“都到这边来!到这船来——这一滩的碎石子好,说不得一担能多卖几个子儿!”
天气已逐渐要冷下来了,若是以往,川江的航运也随之进入低潮,尤其是这几年来,纤夫不断南下,少人拉纤,在冬季枯水期,航运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江滩两岸当然也就人迹罕至了,便是卖茶的摊子,也是收歇了寻别的买卖去。
可这个冬天却不同以往,眼看着水位已经落到了极下方,把石梁都快全露出来了,崆岭滩两岸,却依旧是人声鼎沸,随处可见穿着单衣,垫着海绵肩垫的苦力,把着两个担子,穿着雨鞋跋涉过浅水滩,把碎石子倒入下方丰水处的船舱里,接过筹码,又返回去再挑一担,口中还高声喊着川江号子,“出了一个桂姐女——生得好人样!”
这是川江号子中,广为流传的《桂姐捎书》,当然喽,一帮人扯着破锣嗓子,高低不一地喊着,听起来是不算是太入耳,但不要小看这种劳动号子,在拉纤时,它能组织纤夫一起发力,协调脚步,在这样人挨着人的运输队伍之中,它也能起到协调迈步,避免冲撞的作用。
这样的大事,对于乡情的震动当然是巨大的,有已经去买地安身的川蜀汉子,辞工回乡帮忙——这肯定是家里有人命丧险滩,现在来向三峡‘复仇’了,也有崆岭滩这一段附近的父老乡亲,合资牵了牛羊来要慰劳水利组的。
本地县城乡村里的大小地主,也都主动派了家丁来帮忙打下手——不管是有没有刺探消息、示好买军的用意,其中自然也有为家乡出力的真诚在,还有些祖籍川蜀的敏朝官僚仕宦,也纷纷放下架子,愿意过来帮手,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主要是担忧炸药疏通航道的后果,害怕拥堵了崆岭滩,反而让这里航道变得更乱更险,完全无法通行,还要用一批新的人命,去探索新航道的。
至于说什么,‘险滩没了,会不会坏了三峡的风水,天下龙脉’,又或者‘险滩没了,会不会使得川人丧失血性’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当然不可能出在川蜀本地,这是用屁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论,注定是只有生活在京城、江南,和川江航运完全无关,又毫无良心和共情能力的人,才能说得出口的。
凡是活在川江流域的百姓,不论贫富,都深受险要航道之苦,这种话不会激起他们的担忧,倒会让他们想把这种人绑在大珠上方,那块用红漆漆着‘对我来’这三个触目惊心大字的大石头上方,让他们明白三峡到底有多危险,让他们学会闭嘴,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至少别来扫兴,平添百姓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