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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1456)

老太太年纪大了,记性毕竟不如从前,叫栓子把几个数字写了下来,对着出神,栓子又道,“且不说技术的事情,现就说这个用土量,光许县一处,就按这一户人家两万砖来算需求,一块砖要五斤土四两煤灰或者是水泥砂浆拌着,这小的都不说了,只说大的,五斤土一块砖,一户坐地要吃掉十万斤的土——还得是上好带粘性的黄土最好……这是十万斤土啊,云县一万六千户人家,这是多少数量了?这还不说外来人口七八万人了,这些人他们不能住草棚子去吧!”

这是极有理有据的说辞,因为土——土在山区并不是无限的资源,老太太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山区往下刨那就是石头了,如果没有砖瓦房的需求,那当然可以说土还算是够用的,至少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可以满足耕作的需求,但如果要把‘人人住水泥房’作为一个目标的话,那就必须承认,许多地方,甚至可以说买地如今的绝大多数地方,土方数是绝对不够生产出这么多红砖的。更关键的是,土是无法再生的,用了就没了,因此这样的局面还很难改变!

甚至于再往下去推的话,会产生一个让人心惊而不乏沮丧的怀疑:这天下间的土方,是否足够让每个人都住上水泥房呢?会不会这东西本来就注定只有少数人能享受,大多数人都必须只能接受住草房木板房的命运,否则土是完全不够用的?

哪怕现在完全可以说自家已经混得不错了,至少是已经住上了砖房,但老太太对于这个念头,还是感到十分排斥——他们也是苦过来的,但凡是受过苦的人,都警惕着怕落回原来的境地中去,因此他们是很乐见买地把穷苦人的生活下限不断在往上拔高的,口中念诵着的‘六姐仁慈’,也是真心实意。为受苦人着想的政权,如何不得到原本那些受苦人的拥护?

栓子说的一村能住砖房的人家,不超过五个手指头,其实都是夸张了,更常见的是一村里也没一个住砖瓦房的,便是在县里,砖瓦房也常见于公廨衙门,书院道馆这些公共性质很强的建筑,私人住房用砖瓦房非常少见,因此,老家的砖块需求是轻易可以计算出来的——两三个县城乡镇,养一两口砖窑足够用了,多烧了也不会有人来买的,当然更重要的是燃料太贵了,谁家也舍不得干备货在那放着。

“便是南边这里,俺们那时候一路走来,村子里也是住草棚、住茅草泥屋的多些吧,还有人住山洞的,住木屋的人也是极多的——多少大户人家,里外几进屋子都是木头板壁,地面才铺砖,饶是如此,已经是殷实做派了,一般百姓家里都是泥土地。俺们一路走来经过的村子,一村可有一户砖瓦房的人家?”

栓子便又问老太太,“现在去许县乡下转悠转悠,不说两层小楼了,单层水泥抹面的砖瓦房,水泥地面的,又有多少?一村百把户,二三十间水泥砖瓦房,这是有的吧?城里,城里便更不必说了,新修的房子再造木板房的都是少见,全都是砖瓦房、玻璃窗,想要造木头板壁都难——师傅都转行了,凑不足一支施工队出来。”

“现下城里多少人?光是云县,上次人口统计,城关就有十多万人了,这十多万人里,便是一半都是外来人口,不考虑建房的,剩下七八万人,五口人家一户——这不少吧!”

“那是要的。”老太太不得不承认,孙子的脑子似乎要比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灵活些,她感受到了下一代的成长,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光咱们家,这就分了几户了……这一户少说也要有个一大两小三间砖房,再带个小院子是最好……”

不过,她也不再反对栓子那胆大的计划了,干干地嚼巴了一下空荡荡的旱烟袋,过了过嘴瘾,有几分深沉地道,“你敢闯,想闯,那就去闯吧,也比在家拾粪放牛,见星星起见星星睡还只能吃牛饭强些……烧砖反正是亏不了的,就算百姓的房子真建完了——那也还有水利呢,听说买活军要造大坝,那大坝也要砌砖修吧……烧吧烧吧,骚情死你去也烧不穷的!”

这且笑且骂半带着数落,却又不乏骄傲的一席话,说得栓子也不由动容了,一把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叫了声‘婆’,更多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双目通红还有些不好意思,垂头遮掩着,老太太也当没看到,又叮嘱道,“就是我心里有件事,你要真发了,别惦记着孝顺我,别忘了找找你娘哩,也是个苦命的女子,背井离乡的,跟后头那个有些彩礼,临走时她也偷偷送来了……她来村里坝场也偷看你几回了,你别怨她,她也是难……你还有个小妹儿,她和那边男人生的,若是寻回来了也照应些个……一世人也就这些亲戚,都是血脉里带的,斩不断!”

“婆!”

栓子再忍不住了,轻喊了一声,“bei说了,都晓得!”——他声音已有了哽咽,泪珠滚滚而下,自小的辛酸涌上,好一会儿才勉强收拾情怀,却不肯再提母亲,而是强笑着把话题转远了,拭泪笑道,“您刚才有句话是有道理的,衙门要修水利,跟着那就是多少人飞黄腾达的机遇,俺们这些人造点砖瓦,那都是吃残渣剩饭了,今日结识的方兄弟,他想读书做工程师,那才是吃了头汤……”

“这样的机遇,一辈子要能抓住一次就够吃够喝了,您就睁眼瞧好了吧,从叙州到丰饶县,从闽西到广府,这几条水利线,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方方面面乘势而起,绕着这条江面,有多少作为,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