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么?沈曼君的耳朵也不觉竖了起来,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倘若事先知道,便是节衣缩食也要包一艘小舢板,让小儿开了这个眼界,不过,那几日舢舨的确是贵,几乎都被大海商包了去,他们也是少了几分见识,便没有舍得做太昂贵的花销。
“若是能登上甲板看一看就好了……”张家少爷稚气未脱地嘟囔着,很快又雀跃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沈曼君从他的话头里大概听出,张家少爷最近写了许多文章,大概是其中一篇投合了买活军的胃口,因此便被叫去开会。他这是想着自己将要飞黄腾达了,是以格外的恣意欢欣么?
到底是之江佬,不知该如何去教晓家中的子弟……大约是被张家少爷这样无忧无虑地牵连到自己给触怒了,沈曼君的评价有几分刻薄,但很快又在心中暗斥自己小人,调整心态,使其重归平和——到底这也不能怪张家少爷,他也是被绑票来的,只是随遇而安,何时都能自得其乐而已。
外头传来一阵嘈杂,是隔壁散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散到了院子里,几个疲倦的秘书甩着手走了出来,而谢六姐还端坐在长桌后闭目休息,几个人也都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透过两重玻璃窗望着谢六姐。
沈曼君在过年看仙画的时候,确然见过谢六姐一面,这个女贼酋鼓动人心的本领极强,活死人对她如痴如醉、奉若天神,就连沈曼君夫妇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在当时的强光之下,只觉得她龙行虎步,大有天人之资,至少也是个乱世天魔星。但这一次在县衙里见到开会的谢六姐,又见到了会毕小憩的她,感觉又不同了。
谢六姐的姿色——反而不是她留意的重点,沈曼君也不知道自己在观察什么,只觉得这些事情太过实在,反而比神乎其技的那些仙器更为令人惊奇:一个仙人,大洒神通,对神州大地造成这样的改变,这好像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是仙人。也不必去猜想她是如何办到的,百姓为何会拥护?仙法,为何能拥有这么多神乎其神的东西,还有那艘大船?仙法。
但此刻,当她看到谢六姐拧着眉心小憩的时候,这种对仙法的幻想已经悄然崩塌了,一种新的,沈曼君不太喜欢的认识逐渐浮现,买活军……买活军也是靠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靠着军主的勤政创造下自己的统治,虽然仙器是离奇的,但统治却似乎确然是实在的。
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清楚,但沈曼君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她强行挪开眼神,看了看其余的会议成员——几个编辑对谢六姐似乎已经看得够了,正一脸‘死到临头’的模样在翻阅文章,同时交头接耳地写着什么。徐先生和李先生则是一种颇有趣的样子,像是没想到谢六姐也会疲累。那个小秘书不失时机地低声说起,“天没亮,四点多就起来了,到现在没怎么歇过……”
看着看着,许多问题便不禁浮现了出来,若这文章是徐世伯撰写,沈曼君说不得就要问一问了,但偏偏这是张家少爷写的,她便只能听着旁人的感想,自己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
“哦?原来缠长足也会使得女子受害吗?”李我存先生也看得津津有味,“扁平足,何谓扁平足?《赤脚医生手册》上似乎没有这个疾病呢。”
“这是生物课上有提过的。”张宗子倒很在行了,顺口回答道,“人的脚正常是有足弓的,传统上以高足弓为不美,觉得扁平足憨态可爱,犹如幼儿,穿鞋也好看。但实际上足弓是承重用的,若是扁平足,无以承重,走久了大拇指会外翻,足心也会疼痛,其实也是做不了重活的。”
“原来如此!”李我存先生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宗子,你做这篇文章是用了心思在里头的,只是有些话骂得也太狠了。”
张家少爷摸了摸头,有些讪讪然地说,“非如此,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怨气,这世上怎能有人知晓了缠足的真相后,还给女儿缠足的?还有做那折骨缠的,真是不积阴功!虎毒不食子,畜牲都不这样狠心!”
这会都已经晚上七点多了,确实说得上是宵衣旰食,一旁张家少爷望着谢六姐的眼神便更崇敬了,他完全呈现出一副忠实拥护的态度,这让沈曼君心里都不禁犯嘀咕:这要不是被六姐的仙法迷惑了,都有些说不过去……
说到这里,他脸上犹存愤愤,沈曼君看了他几眼,心中对张家少爷倒是颇为改观,不过又觉得他失于苛刻了,折骨缠且不说,这扁平足一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若是不知,为了美观缠长,似乎也不能说存了多少的坏心。
这几人在这里轻声议论,沈曼君不便参与,只能保持沉默,她也察觉到徐先生等人的尴尬——正因为沈曼君是旧式的女娘,便使得他们的礼仪也举棋不定,倘若是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那么男女对谈是很正常的事,因为买活军没有这么复杂的礼仪,说不准现在众人便已经高谈阔论了起来。而倘若按照旧式的礼仪,那么沈曼君压根就不能出现在这里,她在夜里和这几个外男独处本身就是极其严重的逾矩。
尴尬,这是沈曼君在云县感受到最主要的情绪,这尴尬时深时浅,但从来没有彻底消散。她知道归根结底,在于她既不能坚决地抵抗买活军,又不能全盘地接受——她总是要回去的,如果在这里完全地接受了买活军的方式,回去之后该如何自处?
而要说坚决抵抗,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她是自己情愿到这里来的,也是自己努力考了第一名,分明还在往上爬呢,只是暂没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在此时若是显示出了抵抗来,那岂不是会被讥笑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