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买活(490)

几人正说得起劲,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咳嗽声,便都会意地安静下去,把口罩拉上鼻子,专注地操作机器,过了一会,脚步橐橐,几个人背着手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青衣女子,穿着对襟棉袄,外头的罩衫也是藏青色的,格外显得严肃,头发短短地攥在脑后,面容清瘦,望之令人生畏,走到史娘子身边才露出笑容,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辛苦你几个了,大夜班可不容易上,太费眼了,食堂在煮早饭了,有千层糕,下了夜先去吃点再回家!”

衢县、许县、吴兴这样的地方,开个三五家酒楼,能有厨师做几个时辰的小锅菜便很不错了,会做大锅菜的厨子实在是极少——连厨子都不得不开了专门学校,把厨师送去培训才行。因此现在各地的食堂,拿手菜总是可以一口气炮制许多,并且提前准备的炖菜,又或者是先备料,到时候一蒸一热便得的单份小菜,如砂锅、瓦罐等等,说到炒菜,各个都是直摇头,除了县衙食堂之外,厂食堂往往是不敢供炒菜的。

周小娘子工作的这个厂,食堂水平的确是比较差,不然早餐也不至于一门心思和囫囵蛋过不去,偶尔弄个虎皮炸蛋,便是一脸心力交瘁的样子。今日这千层糕令人十分惊喜,因为千层糕是难做费神的点心,家里也不能常做,在外也没有常卖的。除了逢年过节,这不是百姓随时可吃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千层糕本就是一做几蒸笼的东西,似乎也不能说一定是新师傅做的,说不准老师傅也会做,只是太费事,不能时时展现手艺,只好等忙季了偶尔做一两次,提振大家的士气。

“好嘞!”食堂杂工便打开蒸屉,夹了一块手掌大小哆哆嗦嗦黄白相间的方糕出来,放到荷叶里,左按右按很快便灵巧地扭成了一个包裹,连线也不要,折得紧紧的递过去,“给!饭盒呢?”

粥是稠的,是玉米糁、糙米一起煮的,黄黄白白,几乎没有水,而是软烂的米粒儿簇拥在一块,发出粮食香甜的气息,让做了一夜工的人们更加急不可待了,饭盒盖盖好了,往布袋子里一搁,脚步快快地便往厂外赶,这至少是两人份的早饭,千层糕省着点足可以分给三四个人吃了,若是从前,连稠粥那也是农忙时才能吃到的,如今是做了活,实在饿,不然的话,自己添点热水,粥也能分成三四份——有些节省的女工,便是这样做的。

周小娘子这里,倒没这个想法,而是直接进了食堂——因为她上大夜班的缘故,两个孩子最近都托在了所里,做了周托,因此不必管孩子——吴老八是出门去贩盐买人了,她们一家在这里也没别的亲戚能帮着带,若不是厂里有托儿所,周小娘子是决计不能这样投入工作的。

“来两块千层糕。”早餐的荤菜便这样用掉了,周小娘子拿了两张餐票递过去——她进门时已经和看门的杂工说过了,提了史娘子的名字,让杂工撕两张票,一会史娘子来了,便直接进来找人就行了,不用再掏一张票。

她又去打了一大碗豆浆,拿了两个精面做的辣椒盐花卷,拿了一碟酸豆角,一碟泡菜,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先吃了一口千层糕——油润润,香甜甜的,哆哆嗦嗦,入嘴后偏又弹牙,触觉和味觉同时都得到了满足,还有一股子桂花香味儿让人惊喜,周小娘子眉毛一扬,便对挨着她坐下的蒋七姑笑道,“厨房是终于新来了大师傅吗?这个糕做得好呀!这是用了吴兴县的桂花糖吗?”

当然了,工人们也未必不满足——和几年前比,还要怎么样?但能有白面吃,那岂不是更好吗?一听说有千层糕,她们干活也更有劲,还有人咂嘴说,“怎么不是米糕?我爱吃米糕。”

“这可就是不懂得吃了!米糕怎能和千层糕比?不说别的,糖、油就不如千层糕足,做千层糕,非得用上好的猪板油,油若不好,做出来不亮!”

上大夜班,便是要说话,不然容易犯困,尤其是她们这些平时不上机的管带,更要说话调动精神,组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玻璃天窗映着月色,洒落在室内,把室内照得蒙蒙亮,玻璃灯罩里,清油灯哔波哔波地发着轻微的爆裂声,带来又一重光源。现在开大夜,是要看天气的,天气好,有月亮,室内也能有白天的三四成亮,若是乌云密布,光靠油灯蜡烛那就费眼睛了,而且纺纱机这里到处都是棉絮,也不安全。

众人带着口罩,在月色中强打精神,彼此说说笑笑,又做了一个多时辰,一卷一卷淡黄色的棉纱盘在筐子里,天色逐渐地亮了起来,厂子门口响起了锣声,终于下班了。周小娘子伸了个懒腰,起身解下口罩、围裙,摘下帽子,和史娘子一起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棉絮,对着打量了一会,都笑了起来,道,“晚上干活,就是容易沾絮。”

“可不是,走,赶紧上个厕所,吃早饭去。”

吴兴县的桂花糖是有名的,每年秋天,吴兴县的丹桂一开了,本地的妇女便端着大匾,到树下去摇桂花,打回家的花瓣,先挑了坏的,再和了糖上屉笼,若加麦芽糖浆,就叫桂花蜜,若加了白糖那就是桂花糖。这东西从前就是吴兴县的名产,因别处没那么多的桂花,自从买活军来了以后,白糖卖得廉宜了,就更兴旺起来,居然也是上了报纸,跟着船队到北面去劫掠交换的东西。

蒋七姑是吴兴人,闻言肯定地说,“是桂花糖,这应该是我们吴兴县的师傅——说来也可笑,如今会做大锅饭的厨子,竟如此奇缺,从前哪里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