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别人也不至于一听姓名就知道孩子是拖油瓶,反倒是有不少人以为吴老八是买活军来以前就入赘和周小娘子成亲,孩子是他们俩亲生,不过此处也不是许县老家,便传些闲话,吴老八反正也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常在衢县这里呆。
一家四口便出了屋子,牵着手往主街走去,路上几个邻居遇到了,也忙着招呼笑道,“吴兄弟回来了?”
“路上实是辛苦了——稍后来我们家里喝茶!”
吴老八倒也有了一些头面人物的样子,都一一含笑点头应了,周小娘子见他俨然的模样,不由也是抿嘴一笑,等人都过去了,才对吴老八悄声笑道,“不过两三年功夫,我相公成大人物了,如今怕不是大官都做得?”
而在孩子来说,如此免去不少闲言碎语,便是孩童们起了龃龉,骂仗时,被骂‘拖油瓶’、‘讨饭吃’,和被骂‘你爹是赘婿’比,自然是后者更不容易让孩子伤心,且如今民间孩子随母姓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周氏兄妹虽然也时常和巷口的孩童口角,但周小娘子留心中,倒很少被揪住和父亲不同姓这一点来骂。就不知道这是否因为她们家算是衢县这里高尚的住宅区,住户相对也都较有质素的缘故了。
周小娘子自己拧了毛巾,刷牙擦脸,一边看着父女三人在院子里玩耍,周梅芳在父亲怀里顾盼自豪,咯咯大笑,她哥哥周柏方则自己拿了木球作势要抛给妹妹,引逗她要接,却又把木球藏了起来。她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笑,只觉得有生以来最幸福的几年,便是来了买活军之后的此刻,两个孩子倘若一直在之江道过活,一定不会有此刻这样高壮,她们家从前也算是殷实的了,但公婆丈夫都颇俭省,哪里和这里似的,老大一顿至少也能吃两个蛋,父母一高兴就带着去下馆子?
“走,我们出去吃炸鸡去!”果然,等她收拾好了,吴老八便高声宣布,“周小梅想吃炸鸡腿吗?吃不吃双皮奶啊?妈妈今天背着我们吃千层糕,我们也背着妈妈吃双皮奶。”
“炸鸡!”周梅芳的口水已经哗啦啦地往下淌了,跟着复读道,“双皮奶!千层糕!——妈妈吃!”
吴老八随手拿了手帕出来,给她擦口水,“妈妈吃,小梅吃不吃?”
吴老八其实也有些羞涩,只是他面色黑,不太看得出来,挠了挠后脑勺傻笑几声,又弯腰把女儿抱起来,指点着街景教她认字,周梅芳今年三岁多,已经认得几个字了,周柏方六岁,更是能干得紧,走在路上随时指点着招牌读给继父听,他对这个把一家人救出绝境的继父非常崇拜,每次吴老八回来,周柏方都打着转儿讨好他。
衢县这里,因为是信江码头所在,而且也承接了从之江道陆路过来的人流,现在比许县、临城县都繁华,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食肆开张,一家人随意挑拣了一处店家坐下来,叫了三碗面,吴老八又拿钱出来,在路边招手叫了个小报童,让他去炸鸡店排队代买四个鸡腿和一个炸鸡架,周小娘子看着这小跑腿大约也就是周柏方这样的年纪,又瘦又小,穿着缀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棉袄,斜背着半空的报袋,剃了光头,大眼睛如猴子一般灵活,很是可怜的模样,不由也叹了口气,道,“六姐这里是真好,这样的小孩儿也有一口饭吃。”
便抓着女儿的手,让她双手合十,在空中拜了两拜,周梅芳已很习惯了,也跟着虔诚地念,“六姐长命百岁!六姐平安万福!”
这小孩儿不必多说,肯定是孤儿院里做半日工的孩子,上半日学之后,便来街面上,或是做报童,或是跑腿打杂,或者是帮着打扫界面,饮马饮驴,总之有事情给他们做。一日所得五文,不多不少,客人给的赏钱也都归他们自己,不过他们是不许索要的。这个小报童很快便送了个扎得严严实实的荷叶包过来,一手还捏着找零的钞票,吴老八拿眼睛一看,数额分毫不差,便只拿了荷叶包来,微笑道,“零钱给你买糖吃。”
那小报童给他敬了个买活军的军礼,欢欣鼓舞地挥着钞票就跑远了,周小娘子探身叫道,“把钱放好!”
其实吴老八现如今本来也是吃皇粮的吏目,身上是挂了个运输队长的官职在的,被妻子一说,便挺胸凸肚,故意做出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嘴里还谦虚道,“哪里、哪里,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说到学习,周小娘子便想起来,不顾和丈夫逗趣,忙道,“是了,你出门没多久,县里便发下了新的政治课本,你下午记得回衙门里要一本,家来好生看看,听说以后考学都需要加考这一门,而且很难,非止我看不懂,纺织厂里就没几个看明白的。”
吴老八果然一下就留心了,不再逗弄周梅芳,而是听妻子说着这个政治课本的消息,听说将来或有一日要加入考试之中,只是现在还要先开培训班,教各地的老师来学这门课,便道,“那看来此书还是必须读懂,而且还读透,不能只死记硬背,得学会了自如运用,若能随时体现在工作日记里是最好。”
他到底是陆大红的老部下了,彼此有通信不说,若是凑巧在一个地方彼此遇见,也少不得一道餐叙,周小娘子初见丈夫的时候,便觉得他是个有办法的人,沉稳老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依靠,不过那时她是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寡妇,此刻已经多少算是个小主任,经得起一点事情了,还是感觉丈夫比自己要能干得多。吴老八这一两年内也还在不断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他学习的劲头比之前更足,甚至可以说是养成了习惯,而且谈吐上也比之前更有格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