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娘已是回身忙一会,又包好个油纸包递给后来的顾客,她一边递货一边斜眼看着雷郎中,见雷郎中前倨后恭态,不由嗤地笑一声,对雷郎中道,“贵客,我家做可中意么?”
雷郎中连连点头,眼神又流连在自己那些食物上,只是女娘已将其包好,不便拆开再吃,因问道,“裹的是什么?不止面糊吧?”
那小厮笑道,“雷老爷是问对人,此若问来财,他必不如我清楚,老爷头一回来云县,便是我跟从,此处的情我再没有不知道的。这筹子是这般物——雷老爷想来也知道,如今各地银子成『色』都是不一,铜钱又有时价,大宗交易还好,跑尚跑不庙,彼此反而多分信任。小本意却实在是难做,要银子,一则怕收假的,二来称银子、剪银子也是费,自然如今买卖不好做,商家便也都让步,若是从前,我泉州港一般的铺子也是不收银子的,雷老爷可还记?”
雷郎中一愣道,“这个是真不晓,我家在泉州港,一应吃喝都是挂账,打赏倒都用银角子。”
小厮来福笑着轻轻掌掌嘴,道,“是,是,是我想不周到。不雷老爷明鉴,从前下还太平时,随常交易,小额铜钱,大额多是用钱庄汇票,银两本也少用。买活军这里,是更进一步,连铜钱都不用,多用他自制的筹子,一筹于一文,那紫『色』的当一,红『色』的当十,青『色』的当百。大额交易便开支票按手印,随时去买活军处报备。如此倒是比用铜钱更方便,于商户于客人都少不少口舌。”
女娘撇嘴笑道,“贵客好不晓,若是告诉你,我还卖什么?”
她一个转身又去做,回来打好一包炸物,方才仿佛息怒似的,微微笑着说道,“贵客若是喜欢,便常来吃就是。”
雷郎中急着道,“我明日便要去临县,临县那里可有么?!”
女郎眼睛一亮,喜孜孜笑道,“下还没有,但段时日便有,我——”
话还未说完,柜台前又来单子,她便只好转身做去,此时宋老爷也兑好筹子来这里,一时便打岔开去,再要追问时,女郎已去忙碌,只留下一个背影,雷郎中不好再逗留,拿油纸包,宋老爷在附近寻一家面馆,又要两碟烫青菜,两碟卤味,烫酒,这才揭开油纸包二人分食。宋老爷对这炸鸡腿也是赞不绝口,但二人公推炸鸡架是最下酒的,炸鸡翅介乎二者间,肉更滑嫩。只是鸡翅、鸡腿都十分饱腹,下酒还是不如鸡架。
雷郎中以为这已是车队的末尾,却不料此时听到身后铃响,辆奇形怪状物从城门洞里飞一般冲出来,雷郎中一时竟无可描述!只见到那两个大轮子飞快地转,轮中寒光『逼』人,上头坐着个女娘,正发力飞脚蹬车,其中一个见到雷郎中掀帘探头往外看,便对他扬手挥挥,又冲他一笑,微黑面上『露』出白牙,很快便驶马车,骑到前头去。
这是连宋老爷也未曾见的物,众人彼此议论赞叹,雷郎中更是久久回味,来福要比主人更加心细,见他神『色』,也略猜到雷郎中心,顾不婉转劝告,忙压低声音疾言厉『色』地道,“雷老爷,此去彬山,那里是六姐的老家,也是买活军练兵所在,有许多规矩不可不讲究,其中最要紧的一样——买活军的女娘,向不外嫁,只买活军治下通婚,而且年未满二十二绝不许成婚,更是绝无可能做妾,买活军律法极为严厉,为此杀许多人,雷老爷可要万万小心!”
宋老爷并不知雷郎中那女郎的款曲,还以为来福只是白嘱咐一句,便打圆场笑道,“来福,多心不是?此地的女娘——也不好十分议论,能力纵然胜男儿,但说姿『色』,有甚么值子重老弟觊觎的?子重,他年老,啰嗦,你勿他计较。”
雷郎中自己原也没想明白,反而被来福一语说透,此时回思,不由有些怅惘,但二人差别犹如壤,本也绝无可能,也就放开笑道,“小弟省,这也是老成言,男女大防不可不慎,我知晓。”
宋老爷便将话题岔开,不片晌众人便已忘却此,雷郎中掀帘向外望去,只见到前方光斑点点,正是那怪车在阳光下的倒影,他心下终究有些惆怅,便只出神地望着那光斑,思绪纷『乱』,不知想到何处。
雷郎中平日里精研医术而已,家中又富裕,对这些家计小一概不懂,如今听来福仔细解说,方才知道原来平民小户,上街市买菜都有可能遇到口舌,如铜钱掺锡、掺铁、钱面模糊,又有家大户私铸钱币牟利,这些私钱流入市面,使铜钱价值波不定,甚至随铜价涨跌,百姓小商贩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反倒是这般定死都用筹子,物价波会更小一些,商户只需鉴别筹子真假便可。
“这也只是在云县这般而已,入县兑筹子,保留好凭证,兑用不完的,离港时可以再兑回来,或者便留在此处,有一千以上,在钱庄内开个户头存下来,下回来,持存折支取。像我家便在此处开立户头,在云县的大额交易都在户头内划账,比银搬要方便许多。走时再兑走银两,或者是运走货物。”
雷郎中听,方才释疑,又道,“可有人持假筹子来牟利?啊,我懂,铺子都是买活军的本钱,这若造假,极容易被发的。”
来福笑道,“老爷见,若要造假,必须里应外合,连铺子的账簿一道改,这便难。再者说,谁敢在人头上土?您今日也瞧见,六姐是真正仙人降,救苦救难造福百姓的,买活军对六姐忠心耿耿,尤其是买活军的女娘,再不可能出卖六姐,云县账房多是女流,也不是没有不法商人打主意,当即便被告密,尸骨无存,丢入港口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