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敢管?人家有传音法螺,还有记仇本,狠话早放出来了,谁敢给买活军添堵,来日打下姑苏城,全家吊死在城门口!现如今各家哪还敢管束自家的女儿?一群裹脚婆子都没了生计,倒是人牙子比往常忙得多。”
“为何?”
“更有举族搬迁者,譬如吴江沈家,上个月扬帆起航,一百多人和吴氏一起,凑了一艘大海船,已经搬迁过去了,连自家田地都尽数卖了,老龙,咱们且不说搬迁的事,去那里看看也没甚么不可吧?仲韶可给你写信了没有?他是叫我过去,在云县再开个嘉会堂分号——按他所说,买活军那里急缺装帧排版的人才,我这里多介绍熟练工去,很能加那劳什子政审分的!”
冯犹龙熟知这些书商朋友的心思——他们撺掇自己去买活军处游历,已经非是一日两日了,若说和议没成之前,还有少许收敛,和议一成,立刻公然鼓吹,其中除了过去看装帧,学印刷的心思之外,其实还有一种计较,那便是指望冯犹龙去了买活军那里之后,受了启发,能写出如《斗破乾坤》一样行销天下的话本来,至不济也要写一本《蜀山剑侠传》,莫叫买活军把通俗小说的钱都赚完了,倒来挤压他们这些书商的生意。
他本就是个极灵活变通的奇才,若说要写《剑侠传》,虽然这和他一向的爱好审美不符合,但念在言辞雅驯、意境绮丽的份上,也不是不能试着写一写——事实上,冯犹龙很喜欢剑侠传,多次反复诵读,并且试着做了批注,从中揣摩许多小说的创作技巧。
以他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剑侠传》在小说这行当上,是要比此时的普遍认识,多走了几步,因此他所采用的一些技巧,或许在作者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在冯犹龙等人来看,却非常别开生面,令人沉迷。至于《斗破乾坤》云云,要他仿写,则实在是过分了,严词拒绝个一两次之后,还要再纠缠,那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去买活军那里看看,这个想法,是去年以来便不断有人提起、谈论的,在和议达成之后,念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得了老友叶仲韶的来信,提到了买活军也要创作新戏,正缺人才,冯犹龙便不免也很心动了,如今唯一的顾虑,便是去了买活军那里,能不能随意离开——他这样功成名就、家财丰厚的才子领袖,和那些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买活军的苦命人,所想的又是不同了,不管去了会不会留下,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能不能走,若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不愿去的。
“便是要把自家的小脚伎赶紧地卖给消息还不灵通的地方呗,有些连鸨母也都跟着搬走了,生怕将来买活军回来寻仇的。再不敢在姑苏城呆,都去了广陵一带安身。”
“这些青头贼!”
宽敞的书房中,三五客人一面品茶,一面读报,指点着最新流传在姑苏城中的新旧消息,这是冯秀才一向十分喜爱的消遣:冯家在葑溪也算是大户,冯秀才祖上也是有进士的,这些年来,虽然兄弟几人连番赶考,都还没考上举人,但家事却还始终十分兴旺,除了冯家的田地之外,其实还有一多半要得益于他们自家经营的茶楼。
冯秀才常年喜欢泡茶楼,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他对澡堂子还好,只每日早上,必去茶楼用茶,听着三教九流议论着的市井传言,也不知敷衍出了多少传奇故事,所刊发的《古今笑》、《古今小说》、《平妖传》等,行销大江南北,虽然被福建道的书商拿去大卖简装版,但精装版也卖得很好,出一卷小说便至少是数百两的利润,因此冯家家计迄今仍十分丰厚,丝毫没有因为家中这一代读书无成,而有什么衰败之象。
自然了,都是姑苏城的名流,也要讲究人情世故,王家的热闹听过便算了,可不好写进书里,并山园那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是冯家能得罪得起的,冯犹龙他们平日混在一起的还都是叶、沈等书香世家,和王家那样的仕宦名流,层次上还有差异。便连友人们也很知道分寸,这些话都是在书房里讲,茶楼品茗时是不肯说的。
“这《何赛花》又是哪里的豪杰所写?我可曾听过名姓?”
“是之江的两个小才子,叫做张宗子与卓珂月,老龙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倒让之江人把我们姑苏人的风头压过去了!”
牵扯到了姑苏才子的群体荣誉感,众人的情绪便越发亢奋了,彼此议论着,都要去云县那里,叶、沈两家壮壮声色,还激将冯犹龙道,“老冯,你是我们姑苏士林一大奇人,才气纵横,能写出《四书指月》,难道就写不出《特科论衡》不成?到买活军那里去,先上两年学!便是住得不惯,回姑苏来,出个《特科论衡》,这是独门生意,必然畅销大江南北,只怕连买活军的书生都来争买!”
冯犹龙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他尤其是被版权费诱惑得不轻,实在很想试试看出一套书能一直拿钱的感觉,哪怕钱总额算在一起,也不如书商预付的多,但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还是相当别致。以他好新鲜的性子,能屏到现在还不去买活军那里,实在也是有些不易,其中本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冯家家计,一半来自话本,还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指月系列,还有冯犹龙偶尔兴起开的私学,毫无疑问,这指月系列在买活军那里是不会有销路的,因买活军完全采用另一套道统进行考试。冯犹龙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不能不对家庭收入做出规划,这些顾虑,也都是人之常情,也因此,虽然叶仲韶去年便开始给他写信,但冯犹龙始终是未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