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孩子之后,有几年还好,这东西总是时好时坏,总的来说,吃的好,便能稍微好一些,便有溃烂,下狠心剪去皮肉,也能自己痊愈,慢慢长好。但若是吃得不好,那么便好得很慢,痛得也是厉害。按照买活军这里的说法,叫做长期慢性炎症,如果附加营养不良的话,便是伤风感冒,也可能引起足部的感染,若是发起烧来,可能人就这么过去了。”
一个瘦马的流离史,被郝君书娓娓道来,从瘦马缠足,到巨贾外室,再到花楼琴师倡人,又被富商赎身,去了川蜀,如何又被逐出门楣,沦为流莺,最后落脚在郝家。从北方连名字也记不得的老家,到广陵,又去了京城,再回到姑苏,最后到川蜀,如今在买活军这里,一个小脚表子四十年来竟是走过了半个天下。她的脚有时好,有时坏,有时疼得轻,有时疼得重,总是离不开的疼痛。
她所见到的,则是折骨缠从扬州瘦马人家,再到姑苏伎家,再到官伎、各地伎女之中那快速的扩散,以及在技术扩散中,不可避免的折损,女子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感染中死去了,除了同时被养在后院的裹足养女之外,谁也不留心这些女孩儿们的夭折。
在赎身的名伎中,又有多少人死在第一次生产时,除了同行的伎女之外,也没有人会关注,这年代,产育本就是危险的事情,而名伎们至少还好在一点,她们在从良时,已经有了多年的工作经验,至少也结交了一些姐妹、朋友,会去关心她们的命运,那些一开始就被聘做外室的瘦马,若是后院里没有一个也是瘦马出身的姐妹,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呢?
“我是受过苦的,所以我知道缠足姐妹们的想法,官府不能出钱做,也不能借钱做,是因为官府有许多的事情要考量,怕闹,怕惹出事情来,损害了百姓们对官府的信任。但我只是一介商户,我也是缠足女,我想我是无妨的,便是有人反过来怨怪,便怨怪我好了,我经受过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会害怕少许人的议论呢?是以,我便写信请问官府,成立了这个放足促进会。”
台下顿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许多女娘脸上是重重迭迭的泪痕,她们似乎想要剖白着自己的真心,表白着即便死在手术床上,又或者死在恢复期的感染之中,也不会怨恨官府,怨恨促进会,但也都不是未经世事的孩子了,正因为尝遍了世间的苦楚,才知道不能去担保旁人的人性,眼下的豪言,只是因为这样的事还尚未发生。
但郝嬢嬢既然这么说,便是对后续的事情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她笑着讲,“这个钱算是促进会给的,还是借的,其实也考虑了很久,若是借了不催,和直接给又有什么区别呢?”
“之所以算成是借,倒也不是因为害怕手术若失败了,要承受什么指责和埋怨,只是因为我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一个人能帮得了多少呢?若是大家都能来伸一把手,前来的,帮后来的,年长的,帮年幼的,幸运的,帮不幸的……若是有能力的话,把这三十两银子的善良给传递下去,我觉得是很好的一件事。”
“诸位做完手术以后,不要惦记着这个债务,先去学习,去工作,去安顿自己的生活,过上几年,等你们的工作得了提拔,收入有了提高,三十两银子可以随手拿得出来的时候,若是能想到天下间还有许多姐妹们,还在等着手术——想着把这三十两银子,送到我们放足促进会,便是你们救了一个和你们此刻一样,想做手术又无钱,正在困境中的姐妹……那便是我的一点心思起到了作用。我便觉得这个放足促进会,开得十分的好了。”
“大概三个月之后,便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受,重新回来了——可以随意地走路,甚至是奔跑几步,便仿佛是回到了五六岁以前的日子,便是走个一两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疼痛的感觉,步伐也能迈得很大……我今年五十岁了,可我感觉到如今我才算是真正地活着,所有的欢乐,一整个世界都显得更鲜明更真实了起来……”
其实,这些话许多都是《郝君书放足手术记》里谈过的细节,冯犹龙也是看过那篇报道的,但他仍是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颊边已是微凉,忙举袖拭去,再看信王,居然也在偷偷拭泪,那张采风使更是早已泪流满面了。台上众人中,反而是叶昭齐和吴秘书并没有流泪,仍是严肃聆听。
“这就是我的故事,说来普普通通,也未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若是硬是要说的话,便是靠着运气,红油辣酱卖了一些钱,下半辈子,倒是衣食无忧了,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我儿对我说,他能出息,用不着我的钱,叫我以我自己开心为要,想怎么花便怎么花,那么我便想,我想做什么呢?回思前程,这一辈子,我最想做的便是两件事,我都是受过了其中的苦,第一件事,是人牙买卖,将人掠卖为奴,此后便仿佛丧失了一切权利……但这是一件很大的事,而且买活军已经为我实现了,我们买活军这里没有人口买卖,我能做的,只有每日虔诚祈祷六姐安康,祈祷六姐早日统一华夏全境,把这样天堂般的福分散播到更多人身上。”
“六姐慈悲!”
“从我五六岁被妈妈收养时开始,便每每都有人讥笑,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像是我们这些的人,如烂泥一样,哪有什么真心?满脑子想的都是算计,别说对恩客了,便是彼此之间,又存着什么情义呢?可这句话我也藏在心底四十多年了——越是在烂泥里的人,便越是要互相帮助,我们能走到今日,多多少少,都仰仗了旁人的善心,往后,当你们把这三十两银子送回来之后,我想,姐妹们,我们也可以挺直腰杆,说一声,我们也是能帮助别人的人,我们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也和旁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曾经在烂泥里,但我们也是顶天立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