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有钱人,根本不会去考虑为何一件棉质衬衫要卖五千块——单单是这扣子,五十两能不能在别处买得到?当下都是争购的,一个个争着要试穿,伙计又请九娘试穿店里自己卖的窄裤子,和衬衫搭配,九娘却有些心神不宁,虽然看着这窄裤子上头的,如老式袜子中缝一般的直线,心中极其好奇,但又不敢穿上,反而还把衬衫换下来,穿回了比甲。
不过,雄国公来也有好处,那便是她们看上的衣裳,他顺手便结在了公账下,这叫几个更衣室里的女娘,都急忙开门出来,给雄国公请安了,雄国公也不过一笑而已。
而对九娘来说,她的好处最大,或者说她对阖府上下的贡献最大,因为买活军推荐的窄裤子,被她拿在手上,也是浑水摸鱼,被雄国公一道结了账,那么她以后若要穿这条窄裤子,家下人便说不了什么了——祖父买的!
衬衫自然也是一个道理,因是祖父买的,她能穿,家里别人自然也能穿,于是大家都很欢喜,好话如同不要钱一样的,更加夸赞九娘。唯有九娘这里,惊魂未定,一整日都恍恍惚惚,便是跟着姐妹们去吃蛋糕、喝奶茶,又去逛超市,都未能真正欢喜起来(虽然还是买了一大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饭后七娘被姐妹们拉去玩所谓密室逃脱,九娘哪有心情?
婉言推辞,让七娘自去以后,她自家在花园里徜徉,吃了一大堆旋风土豆、辣油面皮,还吃了一把的烤羊肉串,险些又闹起肚子来,跑了好几次厕所方才止住,因一大早出来,这会儿折腾得累了,回到超市里,找了处阴凉昏暗的地方——那处正能吹到穿堂风,还摆了几个‘懒无形’的沙发。
她的决策是明智的,因过不久,雄国公便亲来了,众人慌忙要行礼,被他免了,方才罢休,刚刚进去换衬衫的两个女孩儿,唬得躲在试衣间门里根本不敢出来。九娘心如擂鼓,偷眼先看父亲,见他也是一脸深沉,喜怒不辨,不由怕得牙关轻颤,险些叩出声音,连忙死死咬住,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只有那女伙计,对着什么客人都是一个态度,与雄国公分说了原委,又笑道,“国公,您这个孙女是有些天分的,如果在我们买活军,我们会让她去读服装专门学校,出来做个设计师,画版师,收入也是丰厚呢。”
“如今便是在京城,也能让她时常来使馆走走,可以从我们这里,邮购一些服装专门学校的教材回来给她看,她要有好的设计,我们出钱来买,也是一样的。”
雄国公听了,倒是颇有兴致,仔细看了九娘几眼,他子女甚多,如今雄国公府共有七房成亲的衙内,又有未成年的子女还有六七个,每一房还生了孙子孙女不等,好些孙辈都到了成亲生子的年纪,如三房的四少爷,已有了一儿一女了,国公府孩子滴滴答答加在一起有大几十个,雄国公也不是个个都能认得出。
九娘出生以来,除了亲生父母之外,几乎未得到祖父母任何特殊的关注,今日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儿,接受祖父的打量,算是眼里终于有了这个人。他看了孙女的裤腰一眼,似乎有些困惑于这也能得到买活军的欣赏,那女伙计便又笑着解释了一遍,说道,“裤门襟,这是新东西,如何安顿多出来的门襟,这是学问呢,怎么利用新东西,是宝贵的天赋,我们管这个叫创新精神,符合这精神的,便要受到奖励,加以宣传。”
可今晚,今晚日子已经过得很好的九娘,却发现自己仍是贪婪的,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却还想要过得更好,她想要去上那个服装专门学校,想要仰首阔步,如今日一样,随意地走在最宽敞的街道上,走进今日所去的超市那样宽敞的商场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想要赚许多钱,然后浪费地花掉,想要住在拥有抽水马桶和自来水、莲蓬头的屋子里,画着所谓的版式图,再把自己的腰勒得紧紧的,穿着短袖的圆领衫,窄窄的裤子,把自己的曲线完全体现出来,出门去上学、上班——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地出门去。
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她,这些都是不好的,不是一个女子应该渴望的,可她就是想要,发自内心地想要。如果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如果以后再不能去使馆那样的商场,九娘将永远无法再真正地快乐起来。
到买活军那里去。
这个已经过得很不错的小姑娘,心里居然破天荒,萌生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她的贪婪,她已有了很好,却还想要更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深知这是源于自己的贪婪,但这个念头,还是越来越强烈,在脑海中盘旋不休——到买活军那里去!
九娘往上头一坐,不一会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朦胧间门只觉得有人将她抱起,睁眼一看,见是父亲,母亲似乎也在一旁,便一闭眼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晚上掌灯才在自家架子床里醒过来——自家丫头在一旁做针线呢,见她来了,忙起身去唤了她母亲来。
九娘见到母亲,不知如何竟觉得很委屈,唤了一声‘娘’,眼泪不觉就流了下来,她母亲忙把她搂在怀里,一声心肝一声肉儿地爱抚了起来,又细细宽慰道,“你莫担心,无人生你的气,也无人笑话你,阖府都羡慕你有才气,还被买活军买了版式去,你祖母还特意遣丫鬟来夸奖你,给你送了鲜果来。”
她到现在还穿着那条惹事的裤子呢,不但闹了这样的事情,还闹肚子,又在园子里睡着了,一觉睡回家里,若是在旁的人家做客,九娘今日,可是把一辈子的名声都坏了去,怎么能不哭呢?好在是买活军的使馆,是以居然遇难成祥、化险为夷了,九娘听母亲安抚了半日,情绪方才逐渐平稳下来,还有些不可思议,抽噎问道,“祖父祖母真未怨怪我么?倒是闹出一段新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