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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678)

过年时还不能出院的病人,大多都是情况不太好的,有卒中的,有腹水的,也有寄生虫到了晚期的,医院这里多数都是拖时间门罢了,无非是有人煎药,痛得厉害时,挂一些盐糖水,这个盐糖水还不会轻易地开,因为要做去热原处理,本身是有一定风险的。还有实在痛得受不了时,经过病人和家属一起签字,可以用乙迷进行镇痛——很多病人都醒不过来,算是走得比较体面。

这些病人中,也有些是家里特意送来的,不想让他们在家里过年,有一些风水上的说法,这些人多数都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没得人陪护,护工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偷懒去了——若是不留下陪护,医院会强行聘请护工,年节下工钱也要翻倍,也别想着拖欠,是以董莲妹对于这些病号,并不感到头疼,只是有些惋惜,低声地和朱凤凤讲解着她们可能的病因。

“都只能说是可能,因为没有检查仪器,无法确诊。”她说,“即便是确诊了,也没办法治疗……我有时候想,如果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几十年过去,那就好了,几十年后,我们这里应当是什么都有了,这些疾病,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李丰收这样的名字,一看就是来买活军这里之后新起的,很多流民,在老家连个大名都没有,都是叫些什么剩、什么柱、什么栓这样的名字,还有匪夷所思的什么屎尿屁都有,直到他们来了买活军这里,读书识字了以后,才给自己改个体面的名字,一般农民爱起的都是丰产、丰收、多麦、稻穗这样的名字,匠人么——匠人多少都识一点字的,一般也都由师父给起了大名。

“听说他们一家是从山阳瘟疫里活下来的,当时就发的是死人财。”

“难怪,看着年纪真不大,处世却十分老成,里外都敷衍得好。”

“也是最近张主任忙着盯千金堂去了,眼睛没在咱们医院里。”

太平间门的行当,在别处往往是由仵作世家出人来承包的,在云县这里,却是直到李丰收兄妹进了太平间门之后,医院太平间门才算是个样子,之前有一度必须由军医中出人来代理,而且还闹了不少纠纷。细究其中缘由,董莲妹是有话要说的,和朱凤凤一起压低声音讲医院里的八卦做配菜,一顿夜宵很快吃完了,看看时间门,她催朱凤凤,“都十点了,快回去吧,我这里夜巡一次,也就睡了。”

“是啊!”王琼华也有些感慨,“去年这时候,现在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今年,也不知道府里的年是怎么过的。”

在迎接新春的期盼、婉芳恢复的喜悦之外,王琼华也有一些淡淡的迷惘,随着王婉芳彻底康复,她们似乎也和过去的生活正式道别,到了进入新生活的节点。但——除了自由之外,该过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职业,王琼华似乎也还没有答案,她的方向,似乎还没有浮现出来。她当然并不想回家去,但自由的日子过久了,似乎也对那过去的回忆中温馨的、快活的那些片段,生出了淡淡的怀念。

“已经不疼了,走路时感觉很轻快。”

“那就好,记得不要让伤口碰水,你差不多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董莲妹对王婉芳笑了笑,“新年快乐,明年这时候,你肯定又长得比现在高啦。”

“嗯。”

两人的交流虽然友好,但很简短,两个医生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小医生临走时还拉下口罩,对王婉芳笑了一下,比了个大拇指。王婉芳唇边也不禁流露些许笑意,不过,她是个严肃的人,很快这笑意便又消散了。

这是要撑过这个除夕,再撑一年,朱凤凤也不由得动容,那少年‘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董莲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对朱凤凤低声道,“几代近亲结婚,他祖父母是远方表兄妹,父母是表兄妹,几乎都是癌症腹水死的,希望在他发病之前,我们能造出电线。”

“有了电线,就能造发电机,有了发电机,就能造无影灯,有了无影灯,有了发电机,或许便能造呼吸机,便能造心跳监测的机器,便能发展更先进的麻醉技术,能做更精细的开腹切除手术……”

但即便如此,就能救得到这少年吗?董莲妹和朱凤凤一样并不肯定,但是,这至少代表着一种进步,一种对明天,对明年的希望,一切都将会越来越好,医生们深刻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们也很急切地希望,更好一些,更快一些。

“如果少一些张主任就好了。”

朱凤凤走进最后一个病房时,便这样有感而发地说着,这是她真切的感受——很多人会觉得现在和从前相比,已经好得想都不敢想了,但学医的人,在他们看来,却还有太多的难关需要去攻克,这正是大家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但张主任这样的人,他们的阴影却还笼罩在医院里每个员工的头顶,让他们的工作总显得有些滞涩:固然,张主任似乎没有做什么触犯规定的事,但,如果能少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医生刚才说后天就能出院了?”

王琼华和报喜也坚决不肯去吃团年饭,三人是在医院吃着自己下的汤团过年的,吃完饭三个人都不禁睡着了,这会儿食儿消化了,揉着眼睛逐渐都清醒过来。“好事啊,这回可就全好了,刚才医生说得没错,你明年准长高了。”

王婉芳的运气,不算太好,她是早做手术的,但术后复健了没多久,左脚伤口便常常红肿,还是颇为疼痛,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恢复,只能来医院再找原因——结果是她拆线时,有一节线头和肢体长在一起了,偏偏王婉芳似乎对缝线过敏,医生只能剪开皮肤,拔掉线头——不过万幸,如此处置之后,她的脚不再红肿了,恢复得很好,这纠缠了她三四年的裹足之痛,终于算是彻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