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如今炼油厂中出产的煤油,都是先送到我们矿山这里来,再一个听说是给巡夜的更士,还有各村的村委会送去,防着晚上有事时使用,量也不太多——还要多谢发明了煤油灯的工程师呢,”楚矿长对于煤油灯,以及理工科人才,是喜爱不尽的。“没有这个灯,只能点老式的油灯,看都看不清,完全是半摸黑的干活,一个洞都不能分太多人,就怕谁黑暗里一镢头把谁给镢了——这是真有的事。”
再者说,矿下点油灯、火把,危险性也大,因为矿洞里是常有一些易燃气体,还有粉尘一类,遇到明火,如果发生爆燃,引发火灾,几乎就等于是死在井下了,像是一些开凿时间久的矿井,里头的道路盘旋弯绕,走到地面都要许久,压根就无法脱逃。因此像是煤油灯这样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意义当然也大,从此晚上多了光明,但没有它似乎也无伤大雅,但对矿山来说就是画龙点睛般的提升了。自从煤油灯普及进了矿山里,这半年来,矿上的生产效率都比以前要高得多了,而且也没有再发生火灾。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矿洞入口处,这主洞口修得很大,只见许多矿工都脱得赤条条地,只穿了一条兜裆布,扛着工具往里走,楚矿长道,“矿下温度高,这些是要去深井的,那里就更热了——我们按书上的办法,给矿里建造了进风巷道和回风巷道,用鼓风机带动着往里吹,因此打到地下五十多米都还有足够的氧气,有了这个技术,许多从前的废矿都能二次开采,因此我们买活军这里还不算很缺煤。”
说着,他不由便显露出兴奋的样子来,连翘也不由得暗自点头——买活军各级吏目,对于技术进步的喜爱和迷恋,是敏朝人很难想象的,这当然是因为他们都受着这种进步的滋养和好处。“还有抽水——第一台蒸汽机就是为了抽矿井渗水造出来的。那时,我们还只有彬山和云县这两块地盘呢。”
“该我们上车了!”楚矿长拍了拍连翘的肩膀,“若是觉得空气污浊,可以带上口罩,不过,要是感觉喘不上气了,便和我说,我们立刻返回。”
矿下的空气当然是绝不如井上那么新鲜的,不过,在铁轨上还好,可以感受到吹拂着的风力,虽然其中混有粉尘,令人咳嗽,但至少是流通的空气。连翘坐上小拖斗,张望四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个支路上的一点微光,照亮了矿洞的编号,有些黑黝黝的洞口没有编号,还有栅栏封锁着,更有些可以隐约看到洞口垮塌的形状,楚矿长轻声说,“1-14这个洞……塌方的时候里面还有七个工人。”
哪怕是完全遵守规则,矿井仍然是有可能塌方的,而塌方也就几乎意味着无人生还,尤其是这种大石头垮塌的洞口,用炸的,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垮塌,用挖的,那要什么时候能挖开?有时候,塌方时工人还没有死,他们是在营救过程中慢慢死在洞里的,当敲打的声音逐渐微弱时,营救也就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连翘望着车里的同行人,他们都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并不凝视那个洞口,反而各自把视线调开了。
两个买活老人相视一笑,都想到了从前那宵衣旰食、白手起家的景象,楚矿长叹道,“我那族兄大发哥确实是有才华的——那时候,还时不时能见到六姐呢,现在想要再觐见,已经没那么容易喽。”
时光荏苒,连翘也不再是当时吸着手指认拼音的小孩了,她毕竟也经历了许多许多,似乎在这矿洞面前,被公事与日常掩埋的一些东西,重新又焕发了光彩,连翘记起了她上的第一趟政治课,六姐问她们,做吏目是为了什么。
连翘已不记得她的回答是什么了,大概是雄心勃勃而又天真幼稚的,但是,她还记得六姐的答案。
“做吏目,当然是为了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但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做吏目的人为什么会被挑选出来呢?是因为你们比较有能力,可以领导着大家去实现这个愿望,所以,我挑你们来做吏目最终的目的,就是通过你们,让所有人都过上比以前要好的日子。”
到现在,连翘也可以说她依旧在遵六姐的心意行事,但是她真的了解所有人吗?就在那时,彬山也有许多苦役,但连翘从未去过矿山,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到了那时候,买活军该怎么办呢?他们又该从哪里去获得廉价的矿产呢,如果他们始终坚持人人平等,没有人天生有罪——她现在感受到了旧式的逻辑那强烈的诱惑力,啊,为了便宜的矿产,是不是该把一些人永远地固定在罪人的位置上,让他们天然便该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便宜的矿石,滋养着文明继续大步前进,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
这样做很残忍,但,片刻的不忍,又如何能与利益的香甜比较?便宜的矿石——这已经不是香甜了,这就是买活军的血液,买活军那各式各样的铁器,千奇百怪的合金,买活军的玻璃,买活军的水泥……哪有一刻离得开这些便宜的矿产!
就像是六姐,为什么不急于攻占其余华夏之地,而是去占领南面?
连翘心底掠过了一丝疑虑:固然,六姐已经将战略目标说得很明白了,但……她是不是也有一些不能明说的考量呢?
去南面诸岛,必然会有一大批战俘可以投入矿山——而北方、西部的诸多区域,若是被买活军占去了,按照买活军的做法,不过五六年,第一批犯人出于之后,又有谁来为买活军开采矿产,得到这些现在正用便宜的价格,一船一船的运来港口的矿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