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把女子婚外行为增加的所有原因,都归咎给妇人出门做工的话,那徐骜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了,事实上,买地原本婚姻的动荡,社会风气的转变,其原因是相当复杂的,妇人出门做工、城镇居民流动性大增、人口极速增加,这三个原因,才使得张女能在丈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先后和四人以上的男子发生亲密关系——若是在以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前,像是云县这样的县城,每日里来的生人都是有数的,一条巷子里也就这些人家,白日里丈夫出门做工,女人们在巷子里互相做伴,鸡犬之声相闻,巷子里随时有人,妇人要出门买东西办事,也多数是结伴前去,又可壮胆,又可互相保证人身安全。
到了日暮时,丈夫回家,晚上一家人吹灯安歇,这便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节奏。便是有‘半掩门’的行为,那多数也是一家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妻子半掩门,而丈夫一无所知的事情,只会出现在商人身上,所以商人在笑话中常常便是个戴帽子的角色,当然了,敏朝的小商人、军户等等,社会地位低下,也没有多少钱财,对妻子的贞操看得并不很重,社会底层自有一套嬉笑怒骂的生活哲学,还是能勉强维系平衡。
可是买活军来了之后,先一个,大家都变得忙碌了,尤其是女子们,半日上工,半日上学——也有半日上工,半日回家做家务的,总之,每天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要好几次,见到一个女人出门,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这也就在客观上方便了女子四处行动,并且私下外出去会情郎。
再一个,巷子里无人了,或者纵使有人,也是外地搬来的新住户,和本地乡里并不熟悉,彼此关系冷漠,连人都分不清,就是见到女子会情郎,也分不出到底是夫妻还是亲眷关系,不像是从前,一条巷子里,多是老妇,眼睛最利,又能认人,什么娘家弟弟的勾搭,根本瞒不过她们去。
“要儿子说,六姐到底是仙界出身,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些。”
父子相谈,徐骜的言辞也就比平时要来得大胆,“儿子这几年在衙门各处观政,只能说,所得和事前所想全然不同,就譬如女娘单身生育,执行上轻轻放过,本意如何,小子不敢揣测,可大人可知道,如今单身生育的女子,多是何等情况?”
第三个,则是巷子里外来的小商贩多了,外人也多了,进进出出之中,除了这些风流韵事之外,还有不少窃盗的案子,这也是如今城中居民的一处烦恼,随着云县的繁华逐渐滋生——在这个年代,越是繁华的府县,案子也就越多,这几乎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就像是这个张女,她的居处不但满足了其上三种条件,而且她还是港口吏目,要因公出差,于是又多了一个偷情的借口。事实上,张女也并不是第一个因外出工作,以及买地变化而出轨的已婚女子,徐子先的视野是广阔的,他从统计局接触到的数据来说,过去两年中,因同事间彼此出轨被开革的买活军吏目,人数在千人以上——这还是被告发了查出来的,可想而知没查出来的人数有多少,以买活军如今的地盘和吏目数量来说,这是个让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了。
“这些妇女,直是害群之马,”徐骜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每出一个这样的案子,对出门工作的正直女子来说都是平添阻力。那些已婚的,倒也罢了,最怕是未婚女娘,若是形成一种不佳的风评,认为和男丁共事的女子往往男女不检,女工的就业范围必定会迅速缩小,叫那些未婚的少女还怎么考衙门,怎么去商行做吏目,怎么远行出差去,又怎么在农闲时到城里来做工?”
说到这个做工,这也是在一两年间逐渐酝酿出的矛盾,买活军四境中,已有不少因女子要外出务工,被家人阻拦而酿成的血案了——原本一个村落里,第一次组织女娘出去务工时,各家都是响应的,可当第一次务工回来,三成女娘提离婚,或者干脆设法逃跑之后,村人的态度便立刻改变了。
徐子先这里的数据,最早组织农村妇女外出务工的吴兴县泉村,第一年还好,皆大欢喜,妇女们几乎都回来了,可三年后,离婚率达到六成,妇女返村率则在八成,也就是说,八成回到村子里的女娘中也有一半选择了离婚,宁可单立户过日子。
徐子先转述谢六姐的话时,面上也浮现了一丝困惑,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很好的答案,“如果没有,也就是说,一个成年人在买地依旧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那么,一个成年人是否打内心能说服自己,认为这样的约束是有道理的,愿意把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让渡给衙门?”
很显然,从现有的条件来看,如果一个成年人决定自己不愿接受这种剥夺,那他依然可以享受□□的自由,因为这和吃饭、睡觉、走路一样,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如果一个人自己不限制自己,衙门是绝没有办法去限制它的。而从徐骜刚才得出的‘人多短视’的结论来看,几乎没有人会限制自己的这种自由,甚至许多人还会想方设法地去创造条件,行使这种自由哩。
这是一种近乎无解的矛盾,父子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看来,他们也没有破局的思路,徐骜叹道,“近日儿子在编纂历史书中,史前文明这一栏时,总情不自禁地在想,史前野人过的都是何种生活,我们人类,又是如何从当时的生理,一步步发展到如今的。想来史前野人,必定不会有当今的这些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