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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奈子房胡同到买活军使馆,若是平时也就是一刻钟的路程,今日因为下雪,木头岳父便嘱咐大舅子送他们过去——木头一家,在老胡同的家境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木头大伯从前便是大汉将军,他自己几个儿子都不中用,不如木头高大,因此便让木头承了这个缺,说的亲事也是锦衣卫里的小百户人家。
这一点,从木头岳家的架势就看得出来了:他们家有驴车,还养了一匹马,这会儿让木头媳妇、卫姑娘盘腿坐在青布小车里,余下三个男人步行,顺着胡同走了一盏茶功夫,便拐到了大道上,大道上没积雪好走些,这里因为要过车马,雪一停护军就上阵铲雪,驴车跑在上头不打滑,否则,那真是比人走得还慢,一步一趔趄,唯一好的一点,便是坐在车里至少有个挡风的,再抱个暖炉,能暖和些。
“这就开始采冰了?这河还没冻瓷实吧。”
见金水河上有些人影,几人也不由得指指点点,都知道那是小中人在查看冰的厚度,等到数九寒冬,就要组织人来采冰了,这也是京城的一桩生意,金水河的冰只许皇家采,什剎海等后三海处,附近的寺庙也会前去采冰,到了炎炎夏日,捧出冰碗子招待香客。
几个车夫匆匆在这里指挥驴车前行,口中搭腔道,“正是呢,今早刚去南城走了一圈,这会来往各处运去。”
“煤?”
在北方的冬日,煤、柴这两个字,能拨动每个老百姓的心弦,卫大郎和卫姑娘的耳朵竖起来了,“这是打哪运来的煤?”
“南洋!”
又有小贩去买了冰来,凿碎了加在饮子里,走街串巷的叫卖,在夏天这门生意也很有赚头,不过,只有平民百姓会买——这都是河里凿出来的冰,泥沙俱在的,有些甚至还有浮萍,做冰碗子倒也罢了,只是一个冰镇果子的容器,可加在饮子里一起喝,那可就太不讲究了!
“这不是采冰,是验看冰面,要在这一段做冰嬉呢,也不知是宫中哪个贵人起兴了。如今皇帝在别宫住,从他那儿过来这一段河面近!”
“冬日里果然还是住在别府舒服些。”
“那您说呢,光是一份暖气、锅炉和冷热水淋浴,别宫就是独一份了,况且又省钱,从前冬日洗一次澡,要开浴德堂,那花费海了去了,别宫那算什么呀?就是几头驴,些许柴火,一个锅炉的事,听说还有御史上本,要关封空虚宫室,省些嚼用出来,安抚关陕呢!”
木头的消息自然灵通,他大舅子也是厂卫中人——倒不是什么让人色变的密探,但只要沾了厂卫的边,如今就是炙手可热,消息比木头还多,言谈随意便是卫姑娘平时难以接触的官场故事、宫中秘闻,“又有说如此成何体统的,皇爷批复:从前说要省钱,现在真省了又多嘴。宫中因此争执不下,年前怕也拿不出定论来了——只是,若裁撤了宫中人手,又有不知多少宫女子、中人,无个生计了。”
这么冷的天,外头是不会站着多少人的,只有挑夫们喊着号子,鱼贯从侧门往外挑着一筐筐的煤球,可往里走上一段,就能听到两层小楼里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卫姑娘一行人和挑夫们擦肩而过,小心地不弄脏自己的衣服:挑夫的罩衫还是那样,破破烂烂布满尘灰,但卫姑娘注意到,罩衫下鼓鼓囊囊——是棉袄,买活军给挑夫们都发了棉袄?
“哦,北城至善坊也有人来了。”
对于这个二层小楼,卫姑娘是不陌生的,使团曾在这里开过几次识字班,她也有幸进来上过课,这会儿人还没到屋内,便已经听到了玻璃窗里传来的笑声——刚才大冷,玻璃窗外还没有蒙上白纸,只是用红纸涂江湖,糊住了窗缝,玻璃窗里一张张笑脸往外看着,见到卫姑娘,早有些识字班认识的旧友冲她挥手了。和使馆外凄冷悲切的冬日气氛不同,使馆内的气氛是热闹而喜悦的,卫姑娘也不由一下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掀帘子进门,“翠儿,小娥、小英,今儿咋都来了!”
一进屋,顿时一股暖气袭来,暖烘烘,夹杂了一屋子的人味,说不上太好闻,但这份燥热在冬日的北方实在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顷刻间,口罩就被室内的热气给烘得软湿了,棉袄也显得厚重了起来,在罩衫下闷着一身的汗,翠儿笑盈盈地上前迎过卫姑娘,又介绍着认识了木头媳妇——木头、木头大舅子和卫大郎被招呼去男丁屋子里了。
“快宽了大衣裳,不然这会儿出了汗,一会出去再被风一吹那得生病!”
这是出人意表的答案——自古以来,京城的煤就一向是城中百姓的一块心病,自从定都京城之后,京城的煤柴一向是严峻问题,二百多年来,先后砍秃了几座山脉,使得京城一带的天候日益变差,常起‘黄风’,此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开放了西山有限的区域,令民窑采煤,送到煤市街贩卖:西山产煤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因为本也是皇陵所在,所以一向严格把守,禁止任何煤窑开设,宁可先去砍树来烧炭,这在后人来看,其实是相当短视无脑的政策,《买活周报》就曾撰文批评过这种做法的无知,认为这破坏了京城一带的生态。
这还不算完,税吏厘定的煤矿课税银子,又不知惹来了多少煤工闹事,直到这几年来,取消了西山煤课,又有买活军处供应的蜂窝煤,京城的煤炭供应这才逐渐趋于稳定:达官贵人、大户人家,一般都是用上等的木炭,再加上买活军供应的蜂窝煤。而由于木炭在本地十分昂贵(京城附近可以烧炭的树木已经极少),本地百姓主要是用西山煤自己私下制成的煤球,以及每年砍伐灌木丛得到的细小柴火,作为过冬的主要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