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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们为何都这样看我(129)

他的声带也融化了。

治疗的第三十分钟,他变成了一滩物理意义上的血泥。

灵魂无法继续停留,他不再感觉疼痛,没有重量地浮到了半空。

……是死了吗?

他下意识地低头。

这个状态下,房间里的一切反而清晰了起来。他看到昂贵的真丝床品上流淌着深绿色的泥巴,泥巴中间蜿蜒着三条粗壮的触手和几百条细小的绒毛。触手像树干,绒毛像树枝,有主有次地将随时可能散架的泥巴牢牢掌控。

而触手的另一头,连接着一整排输液袋,粗略看过去竟然有接近二十个,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活动蠕虫,蠕虫们把绒毛当成通道,兴奋地往泥巴的方向冲。

沈暮云“看”着。

离开身体之后,意识一片懵懂,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茫然地看,好像在看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一具尸体。

第四个输液袋流空之后,有足够多的“蠕虫”与血泥混合,让血泥变得越来越粘稠。于是,扎在泥巴里的数白条绒毛同时动了起来,它们忙忙碌碌又井井有条,似乎早已经提前演练过无数次,捏橡皮泥一样改变着泥巴的形状,慢慢从一滩流动液体里捏出了一副骨头架子……

沈暮云没有起任何波澜。

他怔怔地飘在半空,被迫观赏一场毛骨悚然又神圣非凡的“神明造人”……直到一副深绿色的骨架完美呈现在床上,精雕细琢的怪物才猛地松了口气,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来,径直看向半空的方向。

沈暮云蓦地对上了六只旋转着星辰的暗绿色瞳孔。

他的意识几乎是瞬间炸开。

哪怕他现在是灵体状态,怪物投来的视线依然让他化成了看不见的烟花,从分子这个层级开始炸得四分五裂。

可下一秒,又有无比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将已经彻底炸散的分子们一颗一颗找出来,重新汇聚成灵体的形态。

怪物似乎在朝他笑。

也就是这一秒的时间里,沈暮云终于看清了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怪物全貌。

祂……祂有十几条粗壮的银色触手,其中两条触手被砍掉了,只留下两个可怖的切口,切口处不停蠕动,似乎正缓慢长出新的血肉……其他正常触手的尖端长满了半透明的荧光绒毛,绒毛下方是带着繁复花纹的美丽银色鳞片,鳞片好像也是活的,会随着怪物的心情一张一合,仿佛里面藏着呼吸的腺体。触手的根部,有几条似乎很特殊,会长出深绿色无瞳之眼,没有眼白,只有不停旋转的神秘星云……再往里,是祂几乎没有外露的主躯干,沈暮云只能看到巨大又丑陋的口器的一部分,口器里密密麻麻长满尖牙。

沈暮云只来得及看一眼。

也只能承受看一眼。

他的灵魂被粗暴地拽下来,塞回了脑子里。

是的,骨架被捏出来之后,他现在有头骨了,脑浆不再流得到处都是。

沈暮云大约是“活过来”了,他重新感到疼痛,但意识被折腾得一片混乱,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只是呆呆地任由绒毛们跟电工师傅似的兢兢业业安装他的神经。

他还在想刚才的惊鸿一瞥。

……是在哪里见过?

那银色的触手,绿色的瞳孔,荧光的绒毛……美丽到极致,也恶心恐怖到极致,足以将任何人吓得精神失常的怪物……

他一定见过!

到底在哪里?

沈暮云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想,一直想到第七袋药液流进他的身体里,忙碌的绒毛们在他脑中搭好了最后一根神经,他的记忆就像终于通电的老旧灯泡,啪地亮出一片白光。

……想起来了。

被绑在领带下的眼球开始疯狂颤动。

沈暮云崭新的神经们高速传导着思维信号,他感到一阵刻骨又真实的寒冷,还烂在泥里的皮肤似乎被隆冬的北风呼呼刺痛,不存在的双腿正艰难迈动,甚至鼓膜里还也响起了新雪被踩进去的簌簌声。

他又回到了六岁的那个雪夜。

眼前一片昏暗,天空是血红色,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怪。他身体太小,四肢太短,几乎要被雪埋进去,却依然顽强地沿着山路移动,在冻到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抵达了山顶悬崖。

头顶是簌簌的暴雪。

脚下是一望不见底的黑暗。

他的太阳穴在激烈跳动,快冻僵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变得滚烫。从生日宴那晚开始,他受到父亲死亡的刺激开了灵视,大脑便无法再分辨幻觉与真实,所以此刻,他看到父亲俊美的脸从悬崖下方浮现出来,依旧是血淋淋的,却带着鲜活又温柔的微笑,朝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沈暮云毫不犹豫地又往前一步。

脚已经半边悬空,父亲鲜艳的嘴唇张合,一如生前那样温柔地和他说话。

“宝宝,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宝宝,我好想你。”

“水里好冷,下面又很黑,你怕不怕?”

“到爸爸怀里来,宝宝,爸爸一直在等你……”

沈暮云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他磕磕绊绊地喊了一声“爸爸”,接着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

他想起来了。

所有被神力抹掉的记忆,他都想起来了。

他在寒冷的雪夜中不停下坠、下坠,直到一截灰色的尾骨穿透他的心脏,将他钉在黎明的第一束曦阳里。

血高高溅到半空,再染红整片雪地,一切看起来犹如一场神秘又诡谲的献祭。

在穿透的那一瞬间,沈暮云的生命力迅速消散,变成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可他却又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他心脏里的尾骨开始缓慢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