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葵(31)
——明天不行,我要考试。
——不行,就明天。考试不考又没关系。
——我把钥匙给你,你去我家躲着,我爸不在家。我考完试过来找你。
——那要多久?
——很快,就第一节课。只准去看看,不能带回来。
——我要带回来!
——带回来没人管,狗会死。
——你管。
——我要上学,还要管你。
杨莫的目标是把“莫远”带回来先斩后奏,这超出了恩怀原本的设想,她犹豫起来。杨莫不管不顾,强行抓过她的书包,要从里面找出钥匙。两人屏着呼吸拉扯了一番,恩怀无奈,松手默许了。
除了大门钥匙之外,恩怀的钥匙扣上还串着她的房门钥匙。从上初中开始,她每天出门都会锁上房门。
——你拿大门钥匙就行了,把另外那个钥匙放回去呀,这样我晚上没法回房睡觉了。
杨莫怕恩怀冷不防上来抢夺,背过身搂着书包折腾了好一阵,才把大门钥匙从扣环上摘下来。
之后恩怀向杨远告辞。在玄关换上运动鞋后,却迟迟没在书包里找到房门钥匙。她以为粗心大意的杨莫虽然摘下了大门钥匙,却没把剩下的钥匙放回去。
因此,当杨远准备去杨莫房间帮她找钥匙时,恩怀立刻改口说钥匙落在了学校里。一旦让杨远找出分离的两个钥匙,第二天的行动就不可能成功了。
尽管如此,杨远还是回忆起了这个插曲,302室在第一时间成为事件焦点。在两个孩子原本的设想中,杨莫只要闭门不出,杨远和陶芳终究会去别的地方找人。
恩怀返回青岚园看到警察,惊呆之余,已经开始动摇,准备放弃行动。出乎意料的是,杨莫竟然不在自己家里。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猜小莫可能、可能等不及,自己先走了。”恩怀抽噎不止。
“你为什么刚才不说,在家里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的!”
这是杨远唯一一句带有指责意味的话,声音不大,但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沉重。
“我有点害怕,对不起……”恩怀用几不可闻的气声不断重复着着“对不起”。
杨远从未听过恩怀为任何事情辩解,她几乎从不犯错。在杨远一家面前,她认为自己应该让人感到安心,她静静地陪伴着小莫,为了回报她所获得的温暖,由此背负上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在真正的父女之间是不会存在的。
然而她却为了实现小莫的心愿,不惜打破这层压力。
自己闯下的祸,必须自己挽救回来。恩怀有着比普通女孩更为强烈的自尊心。要在那么多人和警察面前当场认错,对她来说或许很难办到,可却因此葬送了找到小莫的最好时机。
杨远注视着这个女孩,内心的痛楚无处安放。
少女阿慧跑回前台拿出一盒纸巾。钟阿姨扶住恩怀的肩膀,一边接过纸巾替她擦掉眼泪,一边观察杨远的脸色。
杨远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再没有发现其他的信息。他走开几步,拿出手机拨通了陶芳的号码。
“他、他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啊……他能去哪里啊……”听完杨远的陈述,陶芳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杨远低头沉默着,仿佛妻子就在面前。
“恩怀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让她听电话。”
“……该问的我都已经问了。”
“快点!”陶芳吼道。
杨远走到恩怀身旁,将手机递给她。
恩怀说了几句又已泣不成声。杨远于心不忍,把手机拿了回来。
陶芳的吐字几乎难以听清:“小莫走的时候……走的时候对我说了……呜呜呜……”
“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妈妈再见……”
“这、这不是每天都说吗?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你!”
——爸爸再见。
这四个字,像山谷中的回声一般,迭加在杨远脑中闪过的无数个告别时刻。
上小学的第一天,杨莫说完“再见”,脚步轻快地跟着人流走进校园。杨远隔着栏杆目送,直到跳跃的书包消失在教学大楼内。
跟幼儿园相比,只是多背个书包而已呀,他一定这么想。
可是第二天,他便在几步之外站住了,右手不断提拉着明明没有掉下来的书包肩带,泪水像露珠滑落嫩叶一般漱漱而下,嘴角夸张地耷拉下来,露出了牙床,但始终没有发出哭声。
“爸爸……再见。”
终于他艰难地转身,准备好了独自迎接尚未理解的苦难。
不会的,今天的再见也不会有特殊的含义。
“喂喂,杨远?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变成了501的声音。
“陶芳呢?她怎么了?”
“哭得没法喘气了。”
“麻烦你帮我照顾她一会儿。”
“你放心。那个,孩子现在……”
“暂时还没有找到。”
501看到陶芳情绪崩溃,大概以为杨远传来了噩耗。她轻舒一口气,又将电话搁到了一遍。杨远依稀听到另外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说话声。
“喂?你们在做什么?”杨远反复“喂”了好几声。
“……这里来了好多记者。”501好不容易抽空回答了一句。
“什么?在派出所吗?谁让他们进去的?”
电话那头又没了回复。杨远懊恼地踢出一脚,断裂的枯草飞扬起来。
——如果有媒体的介入再加上网络传播,找到孩子的希望会大大增加。
派出所门前那位女记者的话在耳旁响起。冷静下来之后,同样一句话,声音却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