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迟钝地停稳,伴随着刺耳的提示音,边烬步入车厢。
兰台的官袍之外罩着件素雅的狐裘,幞头皂靴,清雅疏冷中透着的绝对的洁净感和凌然的风骨。
边烬一进浑噩的车厢,犹如皓月临空,污浊的空气都似被她净化。
这年头会乘坐轨道列车的,全都是没有私家载具的穷苦百姓。
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秀丽的女官出现在充满闲汉野老的车厢里?
无数目光肆意落在边烬身上,她目不斜视,从布满不明污渍的车厢中穿过,走了三个车厢,最后站定到无人的角落里。
一切正常。
只是车厢内有些闷。
和六年前离开长安时相比,轨道列车没有任何维护更新。
这辆车她记得,当初也是为了巡查确定黑魔方的踪迹,她无数次自愿在这条线上巡逻。
唐Pro的轨道列车车厢以季节命名。
她此刻所在的第五节车厢,名为“仲夏”。
“仲夏”的第三排左侧座椅的靠背,曾经裂了一半。六年过去没人维修,干脆正面都不见了。
沈逆先前提过给她置备车马,专门接送上值,被她拒绝了。
比起坐在封闭的车马内,边烬更喜欢融入城市楼宇之中,感受家乡的气息。
离开此地太久,东征西讨,很多珍贵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回来后,命悬一线,马不停蹄便到了当下。
沈逆也没问那些“珍贵”的记忆都与谁有关。
是师尊,同门,还是她这个小师妹。
反正边烬嘴上再不乐意,最后都会熨帖地将她宠得浑身舒适,那她对边烬自然也是千依百顺。
不坐私家车马就随她,反正这长安城如今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边烬要坐公共交通,也是想要探查黑魔方的感染情况。
她对黑魔方有旁人不及的敏锐,黑魔方惯常喜欢潜入人多之处,如今迭代出了智慧,恐怕喜欢往人群里钻的爱好有增无减。
要不是需去兰台,边烬肯定会倒换几次公共交通,多在人群之中寻觅一会儿。
这次没有发现黑魔方的踪迹。
凭窗而立,一栋栋灰扑扑的古楼从眼前掠过。
破损的招牌,干枯的枝丫,满是裂痕的地面。
没有修理,没有更换,像干瘪的暮年。
她的故乡垂垂老矣。
经过东市骚.乱,整个长安城已经不复上元节时的热闹。
宽敞大道空空荡荡,偶尔能看见几个行人,满面愁容脚程飞快,提心吊胆往四周张望。
边烬走出车站,见一个酩酊大醉的醉鬼前一息还在放声高歌,下一息便倒在台阶上,呕吐不止。
边烬嫌弃臭气,但见那人喝得不省人事,仰面呕吐,只怕这样吐下去会窒息而死,上前用脚拨了一下,将他搓成侧卧,呕吐物没再封口鼻,顺便拨打太医署急救。
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醒来后应该会发现脸上多了一个鞋印。
将鞋擦拭干净,下了月台,听到两位夫人在闲叙。
“连理模块”这四个字让边烬放缓脚步。
“真的?王五娘昏迷了一整年了,当真醒了?”
“是啊,幸好是在昏迷前开通了连理模块,她娘子一直托管她的身体,每天都进入梦境试着唤醒她。医师都说不太可能醒过来,没想到啊真是奇迹!”
“大喜事!走走走,买点贺礼去看看王五娘。”
“哎……”
“怎么还叹上气了?”
“这世道,也不知道醒来了是福是祸。”
一句话把两人都说沉默了。
边烬拢起狐裘,往兰台去。
冬日缓缓将尽,寒潮一点点消弭。
年久失修的道路缝隙里开出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
这朵倔强、普通又美丽的生命正在怒放,无人欣赏。
直到边烬走到它面前。
边烬蹲下,戴着手套的双手搭在膝头,专注地看这朵重瓣小花在寒风中经历生命中最壮盛的时节。
她没有触碰它,只是用眼睛欣赏。
碳基生命如此脆弱易折,用自己的逻辑描绘着总有差池,却独特的轮廓。
路上行人匆匆而过,唯有她为新鲜的生命驻留。
这朵小花,从盛放到枯萎,可能只入了这一人之眼。
但并不耽误它从容走完属于自己的周期。
世人不愿生于乱世,而小花不会思考就不会害怕,更不会苦恼,任何时候都凭着本能活下去。
在人类眼中,无智慧的生命是场空虚的坚持,无意义的悲剧。
但活下去是生命的本能。
生命的本能从不在乎人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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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兰台冷清的场面和边烬所料一致。
除了再次“凑巧”轮到值班的孟初之外,只有一二低阶属员维持着兰台最基本的运作。兰台大夫程辙本人自是不见踪影。
能休假的全部休假了,保命要紧。
别说兰台,恐怕整个内廷这段时日都会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两名兰台令史团在角落,看上去也没有工作的兴致,愁眉不展地议论黑魔方。
孟初在勤快地擦拭大门和案几,没想到边烬会来,立即凑上来问她东市发生的事情。
孟初已经从万维网上瞧见东市那恐怖的稚童换头视频了,熬通宵蹲守内廷的消息。
结果一夜过去,内廷完全没人出来给个说法,现在万维网上猜什么都有。
如果边烬能给她一个痛快,真是黑魔方袭京,她现在立即就收拾行李回老家避难。
“视频里拍到我了?”
边烬想知道孟初怎么发现她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