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57)
孙娴就不说话了。
杨今看了梁也一眼,示意他别说了。又转头,笨拙地安慰孙娴:“阿姨,您别生气。”
孙娴就笑了,还摸了摸他的头,“还是你乖,你好好读书,将来考进厂里,别跟他学抽烟喝酒的,啊。”
“今儿有信来吗?”梁也没消停,又问。
孙娴的笑就立刻消失了,似乎是明知故问:“啥信?我不知道。”
梁也被他老妈无奈逗笑了,自己翻找起来。
看他把货架翻得乱七八糟,孙娴就喝住他:“甭找了!你的信上周才寄出去,估计都没到你大娘手里,哪有那么快啊?”
“再说你大娘她不会来的,她在村里种田种得好好的,来这儿干啥,照顾我,一个瘸了腿的女人?那她家里的田谁来管?”
梁也顶撞道:“她家那么多儿子,没一个能管?再说我又不要她白来,我给她钱。”
孙娴声量提高了不少:“你哪儿来的钱?咱小卖店一个月能赚多少?你还要分出去给第三个人,真是瞎折腾!现在这样就很好,刚刚好!”
梁也沉默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走到孙娴面前,蹲下。
他语气放轻柔了一点儿:“妈,您到底在气啥呢?还把车链子剪了,去修还得花钱,我真……我真他妈要给您磕头了。”
“难道要我去北京上海打工您才开心吗?爸的事儿过去快七年了,孔叔的事儿也过去快一个月了,说白了他们都是您人生的过客,人要向前看,您为什么总被这些事儿牵绊着呢?”
“您当初带我来省城,不就是多赚点钱,过上比村里好的日子吗?那我想要更好的生活,也想让您过上更好的生活,有错吗?”
孙娴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已是哭腔:“那妈不是怕你吃苦么……”
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经过她脸上的沟壑,坠到她空洞的裤腿上,晕开了。
杨今心口发疼,从包里拿出手帕,递给她擦眼泪。
他小声跟梁也说:“你别说了。”
梁也伸手进口袋里,好像是想拿烟,但又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孙娴擦了眼泪,跟杨今道歉:“对不起孩子,让你见笑了。是不是你家从来不会这样吵架?一定是。”
她顿了顿又问:“你们读书人、有钱人眼界更开阔,阿姨问你,我和梁也谁是对的?”
杨今不知道说什么,他表达能力有限,也分不出对错。要说错,错的或许是他,是那个被梁也救下后,执拗跟踪梁也很久的,不懂事的他。
“杨今,走了,送你回去。”
杨今还没反应过来,梁也就走过来,把他拉走了。梁也力气好大,他脚步踉踉跄跄,跟孙娴说再见都说得磕磕绊绊。
并肩走在胡同里,杨今偷瞄梁也的手和口袋,心想,刚才来的时候没有牵,现在好像也不想牵,那么,去废旧铁轨的那晚,他是在做梦吗?
算了。如果他想要梦想成真,那梁也的妈妈就要受伤。还是不要了。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梁也撂着单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忽然拉过他的手放进自己口袋。
杨今吓了一跳,下意识挣开。但是梁也握得好紧,他怎么也挣不开了。
梁也问他:“现在能让我接送了吗,好学生?”
片刻后,他又说:“还有俩月就毕业了,毕业后可没空天天见你了。”
五月的哈尔滨不下雪,马路上的噪音声声入耳,可为什么梁也的声音还是直直坠入耳里。
杨今只觉得心弦颤动,颤出一首《梦幻曲》。
怎么办,这首曲子好像要永远在他心里奏下去了。
他埋头不敢看梁也,问:“你毕业之后真的要去每天晚上都喝酒抽烟吗?”
“不想我去?”梁也接得很快。
想了想,杨今回答:“我能理解阿姨,你会很辛苦吧。”——她心疼,我也心疼。
杨今又补充:“你别对阿姨这么凶。”
他又说:“我可以给你钱的,真的。我爸死了以后,我就会有很多钱。”
梁也没说话,口袋里,牵着他的手摩挲了一下。
杨今心跳随着他的摩挲发颤。这是什么意思呢,梁也。他想要追问,又不想侵袭梁也背负许多责任的人生,于是不敢戳破,也害怕现实会将这一点儿快乐剥夺。
友谊小区到了。
走到一单元楼下,梁也的手松开了,杨今不舍得把手从他口袋里拿出来,就一直放在他口袋里面,赖着不走。
梁也目光垂下去,看口袋,又抬起眼,无声地与杨今对视。
杨今的眼藏在镜片后,他觉得自己眼里的期待应该也藏好了——
没有。
“过来点儿。”梁也的目光直落他眼里,说。
“……嗯?”杨今没反应过来。
梁也轻笑了一下,说:“你离那么远我怎么抱。”
杨今心口一紧,立刻走过去了一些。是非常小心翼翼的一小步,不足以靠近梁也。还好梁也会为他走完余下的步伐,并伸手揽过他,将他摁在怀里,就像昨晚在废旧铁轨边那样。
烟草味包裹他,杨今闭上眼,觉得梁也像香烟,让人安心又不安,不甘于仅有几次的拥抱,想要终生享有,不知不觉已经成了瘾。
靠在梁也怀里,杨今心中反复焦灼。他知道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就算不清不楚,也足够快乐和幸福。天壤之别的家庭、不能见光的性向、手无寸铁的年纪,任何一点风雨都能将他们飘摇。
可是,可是。
可是杨今憎恶不确定性,一道数学题他解不出来就会一直解,一幅画他画得不满意就会一直画,他克制不住追求答案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