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158)
那人甚至放出狠话:他若再敢自作聪明一次,便多一日不让他与阿娘相见。
他听了此话,才老实安分了这段时日。
今日在房中温书,窗外忽然雪白一片,他从未见过此景,不禁暗暗猜疑:空中的白云也会同雨一样落下吗?
雪白之物越落越厚,他打开窗牗伸手去接,掌心顷刻覆上一团白白的、冷冷的之物,俄而便融化消弭,只留下一滩湿濡。
跟随他身旁的小童道这是下雪,等雪停后可以去院中堆雪球玩。
他趴在窗沿,双手支起脑袋静候雪停,待洋洋洒洒的轻薄绒毛终于落得稀疏,有人便来传话,要带他去见阿娘。
他自是欢心雀跃,披上绒袄提灯跑去。
天色晦冥,风雪茫茫,皓色弥漫石阶,墙角腊梅迎雪而绽,如缀一身玉琨,花瓣红艳似火,澄清如许。
急雪回风,夜空竟悬着一轮冷月,泠冷清辉衬得雪色莹润光亮,许是哪簇厚重积雪压上树枝,枝桠清脆折落。
门开帘掀,绯粉身影撞入无边夜色,墨时眸子一亮,张开双臂跑过去,厚雪间留下一排小脚印。
“阿娘!”
温热的身躯随冷风而来,扑了兰芙满怀。
墨时还不及她腰身高,小小的身子却将她撞得踉跄。
孩童的嗓音清稚响亮,白嫩的圆脸凑到她跟前,脑袋埋在她衣襟上一圈细软的绒毛间,抬起清凌的眼直勾勾望她。
在她身前,他一直很懂事,也很乖巧。
兰芙倏然鼻尖酸涩,许多日积酿的思念如洪流倾泻,她缓缓蹲下身,捏了捏墨时红润的脸蛋,话音有些酸涩:“冷不冷?晚膳用过了吗?”
“吃了,我穿的很厚,一点也不冷。”墨时摊开掌心裹紧她两根手指,指着满地银白,“阿娘,我们去堆雪球。”
此刻风消雪停,院中一片白茫。
兰芙从前堆过雪人玩,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她似乎也只有墨时这般大。记忆中,要先裹两团圆滚滚的雪球,大的作为身子,小的作为雪人的头。
她教起了墨时如何滚出结实不易散的雪球,母子二人在雪地中奔来跑去,将那一树厚重的积雪薅了个精光,两双手掌冻得通红,绯红的脸颊泛起皱痛,竟也不觉得冷,还不肯罢休。
不多时,一个滑稽歪斜的雪人站在树下,两人蹲在雪人身前,眉开眼笑,交头私语,口中呼出团团热气,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祁明昀今日是有意放任兰芙与墨时亲昵玩乐,此时听着窗外的清泠笑语,他默默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踱向窗边,推牖探望,寒霜沾了满眼。
一只肥圆的雪人恰巧堆在窗边树下,雪人的身子挡了半截母子二人的身影,只见两个人蹲在昏黄灯影中,依稀有稀疏雪花飘坠在二人头上。
兰芙戴上了氅衣上的粉色兜帽,兜帽的边缘嵌着莹白的绒毛,风一吹,便细微收拢颤动,如数贴在她微微鼓起的侧脸上。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此时很乖,好像也只有五岁。
兰芙与墨时玩得入神,不曾察觉祁明昀近在咫尺的目光,伸手肆意拢起地上的雪,为雪人做了一对圆耳朵。
她今夜似乎格外酣然,嘴角扬起的笑弧便没有淡下来过。
墨时盯着雪人看了一阵,指着它空荡荡的五官,“阿娘,它的眼睛呢?”
“嗯……我想
想。”兰芙扫视四周,除却满地的雪外便是被风雪压断与打落的枝桠残叶,这些东西都不太适合装点上去做眼睛。
她忽然望见衣摆上两颗玫粉玉珠挂饰,虽只有小指般大,掂在手上却微沉,似乎是昂贵精致的珍珠。
粉珠晃入眼帘,她心思一动,毫不犹豫扯下这两只珠子,穿着珠子的银线蓦然脱落,相互卷曲交缠在一处。
“用这个!”她笑涡荡漾,眸中增添熠熠光彩,即刻为雪人安上两颗眼珠,“你看,粉色的眼睛。”
墨时拍了拍手,欢呼跃起,迈着步子在雪地里东奔西走,四处寻找要用何物给雪人做鼻子。
不知何时,祁明昀已然推开门走入院中,清白的雪花落在他玄色衣角,很快便不辨痕迹,他望着凑在一处言语晏晏的二人,缄默不语。
兰芙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愿理会,背对着他继续玩着雪团。
墨时跑回来时,也与祁明昀撞了个正着,他也不愿理会这个讨厌的人,当他如眼前飘过的雪花,与他擦肩而过,略过他跑向兰芙身旁。
祁明昀站在空茫雪地,凛冽风声竞相刮入耳中,天云山水上下一白,他孤身长影,伫立在昏黄残烛间,宛如一粒孤舟于江心伶仃。
他舒缓多时的眉眼终是不抵风雪刮蹭,覆上一丝深沉,不动声色地朝两侧站得老远的下人递去神色。
奴仆心领神会,上前对墨时说该回房就寝了。
墨时玩得正起劲,自然不情愿回去,可祁明昀的钧令不容置喙,很快他便被人抱在手中,瞪着腿高喊阿娘。
兰芙扔下手中的雪团,慌忙起身去追,才迈出几碎步,便被一只长臂拦住去路。
“我让你去问他可曾用膳,你倒是在外头玩起雪来了。”
祁明昀拦住她的去路,玩雪本是他默认,只为哄得她开心,可不知为何,在被先后无视后,他的心底涌上一丝酸沉,就好比有人拿了他给予之物,却待他漠然置之,从不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