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169)
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是能对她好一些的,他一直都情愿同五年前那般对她。
可这个身如草芥,命比纸薄的女子,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这般瘦弱的脊骨,他一只臂膀便可环住的腰肢,任凭如何磋磨施压,都不会向他低折分毫。
夜风卷帘而来,细雨淅沥落在阶前,兰芙察觉到细密嘈杂的声响,埋在他怀中的头频繁扭动,又开始肆意喊叫。
“救我,救我……”她泣不成声,话音断续,宛如饱受巨大的煎熬与折磨,前方恐状悄然逼近,引得她扯过被衾往头上盖。
“没有人,阿芙。”祁明昀拿起一盏烛台靠近,照得眼前通明昼亮,按下她慌乱摆动的手,将人从被窝中抽出,“只有我,没有旁人。”
他见过她所有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她这般。
这一刻,他的心头盘旋过一丝悔意。
他对她再严苛,再折辱,除非杀了她,否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心志。
她如今变成这样,纵使缩在他怀中祈求他的庇护,可她甚至都认不清他是谁,他再也见不到她明亮的眸与清浅的笑。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她。
而今,他从千回百转的绳结中挣脱,终于明白,皮开肉绽只能使人畏惧,从不能扭转人心。
他与兰芙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低头。
她宁死也不肯屈服,那他为何就不能尝试真正顺应她一回呢。
哪怕同五年前那样,装模作样讨好她,卑微迁就哄一哄她,她这个人最是心软,或许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为何就非要与她硬碰硬。
她是能豁得出去,可他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雨点洒了几下便偃旗息鼓,风声也骤然停息。
兰芙终于不再震颤呢喃,在祁明昀的搀扶下靠在床头,灰暗的眸子盯着一方兀自出神,湿凉的泪划过鼻梁,滴在伤痕累累的手腕上,被角被揪得起皱也不肯松开一丝。
婢女送了煎好的汤药进来,推门声惊了兰芙一跳,她见是生人闯入,又起了激烈反应。
祁明昀接过药碗,忙将人给赶了出去,又吩咐人去拿一罐糖渍杏干过来,味道要甜一些,口感不能涩。
兰芙眼中覆上一层灰蒙,熠熠烛光映在眼底,显得瞳仁中的黯淡愈发深浓,听着他催促的声音,只知浅浅张嘴。
祁明昀喂了她一颗杏干,不经意碰上了她的唇,指尖沾满黏腻与湿漉,就如当年在那间瓦房下,灯影稀疏,他喂她吃蜜饯。
一碗苦涩的药汁入口,兰芙连眉头都未皱一丝,不知是想到了何事,莫名其妙又开始哭,泪珠啪嗒落到药碗中,又被她吞咽下肚。
“喝完药便睡觉,好吗?”祁明昀替她刮去面颊上的泪,将最后一勺药送入她口中。
兰芙精神恍惚,望着他格外熟悉的脸庞,却想不起来他是谁,但他的话语与举止,与她内心深处埋藏至深的身影重合,故而看见他要比看见那些陌生的脸更令她安心。
她木讷点点头,接过痰盂漱了口,终于冲刷了几分口中的苦涩,身后的软枕被他拿下,扶她躺入温暖的被窝中。
她双手紧扣在胸前,安稳平躺,盯着头顶的帷帐,两颗眼珠在静静转动。
察觉到身旁的衣摆带起凉风,覆在她身上的幽影有移转之势,她突然伸出那只还裹着纱布的素白右手,拉住离她渐渐远去的衣角,毫无征兆地道出一句:“你去采药小心一些。”
祁明昀霍然愣在原地,往昔的回忆如泉水静涌,冲得他身心恍怔。那年他去白石山的前一夜,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衣角,口中不断重复这句话。
记忆化为奔涌潮水,将他的铁石心肠浸润得软涩难耐。这一瞬,他竟与她一样,分不清身处何地。
“好。”他声音沉哑,覆上她的手背,发觉她五指攥得很紧。
他拍了拍她的手,让她能安心,“我去吹灯,即刻就回来。”
兰芙听到他的承诺,松开掌心。
房内一应烛台皆被吹熄,院中斑驳竹影借着微弱清晖映在窗纱,洒在地上,声响沙沙簌簌,泠泠悦耳。
兰芙喜欢这种声音,只因风动竹叶之声使她想起另一道令她安然的模糊场景。
祁明昀吹了灯回来,见兰芙不知何时已浅浅往里挪移了几分,她仍双手交叠,覆于胸前,睁着眸子平视上方,抿唇不语。
他褪下被冷露浸湿的外裳,掀开被角,往她留给他的位置上躺,动作极轻,不敢惊动她。
兰芙刚喝下药,躁动的心神悉数平复,久违的困意袭来,眼皮如沾千斤重,细微拨动几下,便合得不留缝隙。
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祁明昀这夜不敢阖眼,听着身旁绵长的呼吸,睁眼直到天边第一束光影铺陈在地。
兰芙辰时初便醒了,静躺在榻上,眼眸仍无光彩,不知怎的,眼泪自然而然从眼尾滑落,枕巾不消片刻便湿泞半块。
她忽然觉得手腕很疼,一阵阵瓷片乍裂声潜入耳畔,她猛然坐起身,大口喘息。
“怎么了?”祁明昀立即随她起身,搂过她颤动的双肩。
顺着她抖动的手臂往下,忽瞥见一道刺目的殷红。她手腕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鲜血浸透了纱布,连衣袖也染上点点红渍。
她怕疼,他是知道的,可他仍无法想象,她拾起瓦片往自己手腕上划一刀这般深长可怖的口子时,居然感受不到一丝痛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