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176)
是他一点一点束缚她的欢脱,一点一点剥夺她与生俱来的明媚。
他是否,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又是从何时开始错的?
兰芙已坐到桌前,默默捧着碗,舀起一勺米粥,她嘴里仍是清苦无味,不想喝米粥这等乏味之物,但却因腹中空荡难耐,勉强用了一小碗。
早膳用到一半,祁明昀忽而同她商议:“阿芙,我今日恐怕是不能陪你了。你若嫌烦闷无趣,府上各处可随意去逛,但是不要闹,好吗?”
他已撂下政务陪了她一日,案头上的奏折只怕是已堆积成山,今日是非得进趟宫不可了。
太医说她绝不可再受刺激,可她每回嘶喊尖叫,闹得那般撕心裂肺,毫无疑问,都会扰得她心神愈发激动难控。故而他对她百依百顺,只为不想看到她再摔砸东西、伤自己、痴癫喊叫。
兰芙服了汤药,浅浅点头,面上并无其他神色。
他走,她求之不得。
祁明昀并未带走墨时,留下他白日里与兰芙做个伴。
兰芙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推窗抬眸,视线在清敞雅阔的庭院间穿梭,目送一道游移的颀长身影上了马车。
车轱辘转动,留下一路深浅不一的辙印。
他走后,兰芙闷在胸口的一团气松落大半。
她不愿日日对着他那张脸,他走了,她倒乐得清净。
往日,他白日出府,留她待在府上,她若非是整日呢喃背诵那些复杂拗口的古籍诗文,便是学那些她提不起兴致的琴与画。
所学渗不进心里,一面学得吃力煎熬,度日如年,一面又在逼迫自己强提心神,只因他夜里回来
要查。
若正巧碰上他心情不好,阴着眉宇进来,她稍微错了丝毫,便会引来他无情的训斥。
新伤覆盖旧伤,疤痕都数不清……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挨过旁人的打,唯独在他手下,受尽了屈辱与折磨。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仅剩的畏惧也被拖得疲乏沉重,从前在他面前信手拈来的装模作样之态,如今也染上浓重的厌倦,无力再施展。
她不愿再同他亲近,哪怕是装,装到眼下也累了。
她因无视他而惹来的鞭笞不计其数,可她疼得多了,便学会了越疼,越忍着。
他偏执极端,疯症入骨,有些事分明就是他错了,可他向来都觉得世间唯他独尊,反过来扭曲她的心,逼她认错,逼她服软。
她能同他虚与委蛇,但她从未对一个狂妄自私之人真正低头。
大不了就将她打死,亦或是她自行了断。
举目四望,庭中残叶翻飞,风清日朗,可这偌大的院落中,总有一角如何也照不亮的阴霾。晨雾消散,旭日垂枝,挤进这高墙大院的日光,不及外头的暖阳万分之一明媚。
外头这时应是流风回雪,煦色韶光。
她若出不去这院墙,也不知还能在反复愈合又迸裂的伤痛中活多久。
若注定困在这一隅之间,她不要长命百岁,宁可明日就死了。最好死的利落干脆,神仙也救不回来她,让她再睁眼,便是春光新景,而不是他那张薄凉的脸。
墨时睁开眼便翻下榻,自己套上小袄,跑来找阿娘。
兰芙披了件霜色素绒萼梅披风,随着溶溶日影,独自踱步到廊庭中。服侍她的婢女得了令,不得近身跟随,只敢在远处看护。
兰芙难得能随心漫步,踩着石阶上稀疏浮动的暖芒,拨开簇簇修长绿竹,转到了后花园。
梅园暗香浮动,白梅玉瘦香浓,红梅娇艳醉日。
她正欲伸手折一枝,忽闻身后清稚响亮的喊声。
“阿娘!阿娘!”
墨时身形矮小,步子迈得浅,却因急躁跑得风火,手里不知捧着何物,紧紧裹在掌心。
待他近身,兰芙微微屈膝,捏了捏他通红白净的脸颊。
不知为何,她似乎仍被何物深深束缚心神,眼眸覆着一面镜,再难漾起涟漪。任凭喜怒哀乐都无法牵动她的言语举止,她心头僵滞,不愿开口。
唯独在面对墨时时,平淡无波的五官会稍染温和。
墨时揭开捧在掌心的油纸,里面包着一块褐黄色的山药糕。
他还记得从前与阿娘住在一起,阿娘从外头回来时,但凡买了糕点,油纸袋里总有几块山药糕。
他不爱吃甜物,却记得阿娘尤其喜欢吃,今早下了床便哄骗下人说想吃山药糕,得了一块热乎的便紧紧包起来,跑来找阿娘。
糕点白软绵糯,掀开油纸,冒出浅浅喧腾白雾,兰芙闻到这丝熟悉的甜香,思绪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她都快忘记它的滋味了。
那年她初次得了一块,便满心雀跃地拿回家与祁明昀分着吃。只吃了半块,却将那味道记了许多年。
初来时,她同祁明昀提过想吃山药糕,祁明昀忆起那年与她坐在门槛上同分的一块粗糙难咽的糕点,眉头一蹙,果断不允。
可后来,即便她将那些玲珑精致的糕点塞了满腹,也总觉得滋味泛泛,味道远不及当年那半块山药糕。
他不允,她也吃不到,久而久之,竟也不再惦念。
她心头一阵酸楚,眼眶又红了几分。
“阿娘,给你吃。”墨时拉着她两根手指,将油纸袋塞到她另一只手心。
兰芙冰凉的掌心瞬然覆上一团温热的软物,她捏着纸袋,拉着墨时坐到廊亭中的石凳上,山药糕抵上唇角,挨着牙关,轻轻咬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