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193)
粥与春卷端上来, 她挽起衣袖取来碗筷,欲要布膳, 兰芙按住她一截冰凉的腕子, 示意自行来便可。
菡儿看着要比兰芙小上几岁, 生了一张鹅蛋脸,清清瘦瘦, 个子也不高。胜在懂规矩,手脚麻利,做事机灵,是祁明昀特意吩咐管事的选上来贴身服侍兰芙的。
她是这个月府上新买来的婢女,自被派来服侍兰芙以来尽心尽责, 从来不过问闲事, 府上传的风言风语她也从不掺和。
前日去厨房拿膳盒,听见几个丫头聚在一处私语, 说夫人八成是在装病,乡下来的女子上不得台面, 眼看失了宠,只好千方百计寻些狐媚手段来勾引。
她眉毛一拧, 当即斥退了这些人,警予她们若再敢嚼舌根编排夫人, 便要告诉主子,狠狠责她们。
夫人待她很好,哪怕病着也从不对她们做下人的发脾气,趁着主子不在,还会偷偷分点心给她们吃。
旁人都在道夫人享福,能得主子这般恩宠,自从病了后,主子便将她日日捧在手心捂着,可她每每瞧见夫人神志不清时伤害自己,便觉得夫人很可怜。
主子那样威严冷峻之人,他的恩宠,到底就是福气吗?
“菡儿。”兰芙轻微搅动粥勺,送了一小口粥入口。
倚在门侧候着的人福了福身,垂首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今年几岁了?”
菡儿面露讶异,她本以为夫人是欲吩咐她何事,不曾想夫人竟是在与她闲谈,她笑涡一现:“回夫人,奴婢今年十七。”
十七,还真是美好的年岁。
兰芙指尖一僵,勺柄便与碗沿磕出清泠脆响,她的十七岁,在酸甜苦辣中滚了个遍。
那年爹娘离世,她过着孤身一人担惊受怕的日子,后来遇到了祁明昀,她原以为寻到了良人,短暂地尝了一口暖心的蜜。可惜这丝滋味哽在喉间,都未来得及捂热心肠,一腔酸涩又朝她灌下来。
她迎风乘雪,颠沛流离,走过两座青山,生下了孩子,结束了她蒙昧单纯的少女年华。
她心底五味杂陈,只因一切恍然如梦。
“夫人,您有何吩咐?”菡儿见她怔神良久,出言试探。
兰芙拉回飘远的思绪,往事如一锅沸腾的水,激荡过后终会归于平静。
她轻抿嘴角,粥的咸味在口腔化散,“并无吩咐,我只是乏闷,想寻人聊聊天,你的故乡是在何处?”
菡儿被买来之前就已身为奴籍,主家规训她们,服侍主子无论何时都要展颜浅笑,是以她每日当差都是一副亲和笑貌。
提及乡关,她扬起的唇角初次颓成一条直线,眸光黯淡,“回夫人,奴婢的家在永州。”
兰芙搁下半只未吃完的春卷,目光陡然游转,话音清亮:“我的家也在永州。”
无论她这些年辗转何处,遍历多少河山,永州也依然是她的家。她没想到,这座府邸中,这间房屋下,竟还有与她同乡之人。
菡儿也是略微一诧,眼眶有些湿漉,连带着嗓音也哑了几分:“奴婢竟有幸……同夫人这般有缘。”
兰芙观她神色不对,轻声问:“你怎么哭了?”
菡儿知晓夫人性子温婉和善,是以才敢在她面前放肆失态这一回,若是换了旁的主子,她这般哭哭啼啼,早被拖下去责罚了。
“奴婢有些想家……”菡儿到底是年岁小,加之遇上和蔼的主子,心头便憋不住事,这一放肆,泪珠便如断线般垂在手腕,“十四岁那年,奴婢的爹娘因病双双离世,二叔为了五两银子,将奴婢卖了奴籍,数不清走过几处才来到京城,一转眼,竟也过了三年。”
兰芙心尖宛如被何物狠狠一揪,眼底一热,浮着的热意便也落了下来。
她只是个普通人,从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主子,就算祁明昀硬要塞给她身份与富贵,她也不稀罕。
众人生来都不易,心间各自有苦楚,是以她从未过分使唤过旁人。
菡儿在她面前哭,她便如一位好友般默默聆听,为她的遭遇涩了心肠。
这个世道之下,无论过多少年,都仍是女子命苦。
百姓跪谁拜谁,都改变不了。
“你想回家吗?”她问。
菡儿止了泪,短叹沉吟:“想家,但回不了家了。”
她的一生凝成那张方寸纸契之时,她便再不能做一个随心所欲之人,她的生死都定在高墙大院之下,取决于主子的一念之间。
“若是能出去呢?”
兰芙的温言善目令菡儿放下谨记心头的主仆大防,从满口敬称渐渐转为随和交谈,视线投向悠远的天光,弯起笑涡:“我跟我阿娘学过烙酥饼,若是不当奴婢,我便开一间食肆,以买酥饼为生。”
明亮光影洒在桌案,风动树叶,簌簌作响,雨后初霁,清幽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我也想。”兰芙支颐,发出喟叹,斑驳日光争先跃上她眉梢,在她睫翼游弋摇荡。
菡儿似有不解,忽问:“夫人觉得锦衣玉食不好吗?”
兰芙只是淡淡摇头,乌黑的眸黯淡无神:“束缚在院墙,做人豢养之物,倒不如生于陋巷,随心所欲。”
这里,终归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就算让她呆一辈子,她也依然呆不惯。
再者,她不想呆在一个疯子旁边。
菡儿望着这位病颜苍白,眉眼娴静的女子,久久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