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205)
就是今夜,她一定要走。
还未到摆膳之时,菡儿以替夫人择选菜肴为由,进了厨房。
一众厨娘见她进来,齐立一旁,恭顺行礼。
她便随意胡诌了几道复杂难做的菜,说夫人午膳未用,到眼下已是有些饿了,令她们加紧烹出来。
厨娘应下,着手备菜,趁着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她悄然潜入后院的水井旁,接着夜色,将三包粉末全灌入水井中。以防万一,在拆了封口的米袋中也洒了些许。
烹饪饭食必须要用到水井中的水,如此一来,这别苑的上上下下十几人皆逃不过。
一轮弯月垂卧在清冷萧疏的参差枝桠间,折落出一地斑驳蜿蜒的碎影,乌暗的云朝月光游移,宛如被火烧灼,从中间劈出一道亮芒。
菜肴做好后,菡儿提着食盒回房,将五盘菜一一摆出。
兰芙与她都知道,这些菜不能吃,一吃便能睡到明日这个时辰。
一切都已妥当,而今能做的,只有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庭中失了掌灯之人,一片乌暗顿时压扑而下,四周寂静寥落,连清浅的步履声也听不到。
成了。
兰芙打算带月桂走,一早便为它编了只小篮,在篮中垫了厚棉布,月桂正趴在里头酣眠。
她手脚轻蹑,探窗望去,庭中心花圃的石阶上倒着两位婢女,廊亭的石凳上也倒着一人,门口的护卫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看样子是都吃了厨房送的饭食。
菡儿借着送食盒去厨房之机,特意去外头瞧了一圈,院中的人皆倒在各处酣眠沉睡。
二人抱来一堆锦衣布帛,逐一扯下窗帘帷帐,扔了几只蜡烛上去,火苗燎起干燥丝绢,即刻窜起一簇明火。
兰芙再往火上堆覆从房中各处搜寻来的书册壁画,将桌椅板凳压上。
房中霎时呛起一片焦黑浓烟,火光吞噬尽布帛,顺着明透清脆的纸张,攀上了屏风印匣,碟架暖炉。
窗牖打开,疾风涌入,吹得火势大涨。
月照中天,橘黄火光破梁而出,隐隐升空,照得半边天幕亮堂了一圈。
这里的东西,一件也不值得她留恋。
滔天的火光必会引人注目,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那几个护卫横七竖八倒在阶上,院门朝她们敞开,迈出门槛,一路畅通无阻。
她与菡儿踏着夜色,跑出这座院墙接天的别苑,周遭人声此起彼伏,已是有附近的官差察觉,带人过来救火了。
篮中的月桂被晃醒了,却也不叫,只微弱哼唧几声。
她们一刻也不敢停留,两道身躯破开凛冽夜风,楼阁亭台抛于身后,并肩越过道道朱红檐角,穿过条条长街。
她终于,真真正正走出这座高墙。
越往前跑,人声越小,二人贴在一处转角的石壁上喘息,满天繁星一展无际。
“菡儿,你欲去往何处?”待呼吸稍缓,兰芙执起她的手。
“再有几日便快到我爹娘的祭日了,我想先回趟永州,好好祭拜我爹娘,这么多年了,我因没入奴籍,失了自由身,身家性命攥在主家手里,一直未能回去看他们。”菡儿直起身段,她与兰芙一般高,往日总躬身缩尾惯了,从不敢高过主子半截。
她眼眶一涩,腰身微沉,突然屈膝,却被兰芙拉住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
“娘子,我们缘分一场,你救我出水火,我给你磕个头罢。”
菡儿意图挣脱她的掌心,仍要磕这个头。
兰芙强硬攥紧她的腕,扶着她的双肩,缓缓将人带起:“不许,也不要,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给旁人磕头。”
菡儿落着泪,兰芙又道:“你既欲回永州,那今夜我们便在此分别。”
她辗转几年,最终明白,只要好好活在这世间,又何愁不会相逢。
“娘子你……不打算回乡吗?”菡儿问。
“不回去了。”兰芙呼出一声叹息,沉吟摇头。
提到故乡,脸颊竟也不知不觉添上一道泪痕,那里虽埋藏了她一生只有一次的少女年岁,可那里也留有她一辈子都难消难愈的伤
疤。
人不该沉溺过去的悲喜,人就该一路往前走,不要回头顾。
跑出了高楼,她也终于愿意放下从前的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顺着眼前这条路往前走便够了。
她会换个地方过日子,不是青州与安州,更非永州与上京。
只是一个,能给予她崭新的希冀与念想之处。
今夜,在某个长街深巷,两个因一段浅缘互怜互助的普通女子,在此分道扬镳,各自朝前走。
“保重。”菡儿率先迈步,一步一顿,回首招手。
兰芙立在原地不动,抱着那只小篮,微弯唇角,“你也保重。”
人愈走远,身影愈如一粒微小的芥子,直到黯淡轮廓被夜色侵吞,仿佛去处无人。
兰芙挪移脚步,最后一次转身,天边是一簇明亮的橘红。
寒风卷起鬓边碎发,糊上她的眉眼,她拨开发丝,极目远眺那浓烟滚滚的高楼。
她走了,她终于走了。
她可以逼迫自己忘了他,但愿她也真的在他心底死了。
她被这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
第098章 见故友
夜还很长, 风霜雨露濯湿了兰芙的衣角,街角唯有几家酒肆幡旗飘扬,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晃, 里头人影闪动, 酒盏碰撞之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