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212)
今日的功课是抄写诗文,抄的正是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
墨时早已学过这首诗, 执笔蘸墨,不消思索便默了三遍。
兰芙添了盏蜡烛移到桌案, 明亮的灯影投洒到纸张上,照得他工整利落的字越发干脆有力。
幽黄浅影摇曳晃动,她望着纸上极其熟悉的笔迹,纸张上的内容破开眼前那层幽帘,深深叩入她心底。
《春夜喜雨》是她会读的第一首诗,是他教的,她永远都忘不了。
白日茶摊上的那番言语顺着当下一丝旧忆再次盘旋回心头,参差发丝映在纸上,留下千万缕细密的影,她被那些如发丝般凌杂的乱绪勾走了尚未全然安定的心神。
他真的身受重伤,凶多吉少吗?
他是为国出征,她哪怕再恨他,都不能盼着他死。
况且,她是恨他,从前在他身旁时日思夜想只盼逃离他,可她也只是想与他再无瓜葛纠缠,此生形同陌路,仅此而已,从没想过要他死。
她握紧水面颤动的茶盏,故作镇定轻呷一口热茶,却还是未能压下心口不知名的忧虑。
“阿娘,我写完了。”墨时滑下竹凳,搁下笔,将映满字迹的纸张铺呈在桌上,展给她看。
兰芙微扫了一眼,非但挑不出一丝错处,他的字愈发进步匪浅。
她替他整好明日去学堂要带的书册与笔墨,反复察看背包中没有锋利器具后,吹了一盏灯,让他回房早些歇息。
墨时走后,她拆下发髻,褪下外裳,掀开平整的被窝,躺到了床上。
圆月高悬,窗纱遮不住皎洁光辉,迎进来满地银霜。
今夜是她来益阳的这一个月,初次彻夜失眠。
她闭上眼,眼前还浮现过他的脸,她下意识朝熏笼的位置一望,似乎那处有他颀长清冷的身影。
可此处是益阳,并非上京,熏笼旁放着一张摆盆的木架,空荡寂静,什么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觉得床头的清晖尤为刺目,起身拉上靛蓝色窗布,又把头埋进被窝,可眼前虚无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从四方侵扰她的神思。
他那般强硬睿智,智多近妖之人,怎会轻易地死了。
可战场刀剑无眼,不过血肉之躯,又怎会没有伤痛。
他若是死了也是他的命,左右她仍不服益阳的风土,等确切战报传来益阳,若真是九死一生,她与姜憬正好带着墨时回永州,或是安州。
与他,就当做是一场浅薄的孽缘。
他人都不在了,她往后也不消时常怨恨了。
可越是这样想,她心口越像压着几块沉石,胸腔突突直跳,临近窒息的她掀开被衾,坐起身张口喘气。
她懂这种感觉,她的病,似乎又不大好了。
她屈膝靠坐在床角,身上搭着一件淡紫色单衣,已松垮溜下半只肩头,嶙峋的颈骨随呼吸凹现起伏,她未有一丝感觉,豆大的泪珠却已淌滑过面颊,滚落手背。
她不想惊动姜憬,捂着口鼻不发出一丝声音,就这般捱坐了几个时辰,眼尾红皱刺痛,泪水仿佛干涸,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何事。
她长呼一口气,将冰冷的双脚伸入被窝中,尝试顺着心神,不再与自己作对。
她倒希望今日那些人传的消息有误,她定会等到一封准确无误的战报。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逢上街便会特意去各处茶摊前听他们口中的战事动向。
可自从那日后,任凭她走过每条街,甚至是刻意打听,都不曾再有人谈及北边的战事。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北方涌来了许多密探,借战事扰乱民心,煽动百姓。
那日在灯笼铺前高谈阔论的那人便乃各地上百名密探的其中之一,话一出口,次日便被官府以诽谤朝廷之罪抓了。
是以,无人再敢乱论战事,纵使有心人问及,百姓皆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兰芙打听不到消息,却并未心躁,若据官府所言,那些探子在假传战报扰乱民心,制造恐慌,那便说明朝廷兵马节节败退之势乃是他们凭空捏造。
将领重伤失踪,生死未卜也是捕风捉影之言。
至少没到这个地步。
想来也是,朝廷的兵马比那些贼子的兵多出几倍,怎会这般轻易溃败。
这日晚上,她总算舒心了不少,不再辗转难眠,查了墨时的功课后,吹了灯便即刻歇下。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离除夕夜仅剩三日,渡口的货船已停,绣坊不再有江南的布匹送来,没了活干,绣坊早便关了门。
兰芙这几日躲在家中吃睡逗狗,月桂比刚见它时要胖了些。从前在府上顿顿有肉饲养,她将它带出来后,只有饭桌上吃肉时才会给它留下一小块肉,若没买肉时便是一碗粥水或是和着汤的米饭。
起初,她还担心这只狗被娇养惯了,想必是不会吃,可月桂嗅到菜汤拌饭的味道,竟也会摇着尾巴吃完。
直到如今,她一看到这只狗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花点,她不知祁明昀是从何处找了这只狗送给她,连毛发与性情都这般相似。
午后,姜憬也回来了,还拎了一包酒楼今日剩下的特色点心回来。
益阳的点心口味多是酥脆油香为主,兰芙吃了半块炒米糖,虽十分香脆,嚼着却有些干硬。
她自小便爱吃软糯粘牙的甜点心,在油纸袋中左挑右拣,翻到两块油润润的八宝油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