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215)
别苑内的下人听是主子回来了,恍如多日来悬在颈侧的利刃终于落下。
除夕之夜,这些人却纷纷哀嚎泣泪,于正门前站成一排,齐刷刷跪在地上磕头。
祁明昀眸色一怔,一丝恐惧充斥心头,良久,挂着血珠的指尖微微颤抖,喉结动了动:“人呢?”
“禀主子,夫人、夫人殁了。”
祁明昀瞳孔骤缩。
他急促且痉挛地呼出半口气,脑中轰鸣大震,宛如一樽断线木偶,那清晰洪亮的几个字如开鞘利刃,在他痛不欲生的伤处再添致命一刀。
“夫人在奴才们的饭菜中下了药,放了一把大火,奴才们醒来时,整间、整间房都被烧成了灰……”
祁明昀再也撑不住,脚步踉跄,扶着墙根向□□倒。
“主子。”庄羽扶住他,他从未见过主子如此虚弱之态,扭头吩咐人,“去传太医来。”
“滚开。”祁明昀站定身形,手腕冒出遒劲之力重重推开他,这一使力,使得背上的刀口迸裂,血水淌到地下,凝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
他撇开人群,穿过秋千架与开满了木芙蓉的花圃,转过数道僻静廊亭,却见遍地灰黑的断壁残垣,梁木倾塌,门窗烧成了几架木框。
“阿芙!”他发了疯般踢开横七竖八的断木,满地烟尘糊满他的眉目。
没了,什么都没了,床榻、桌案、窗台……什么都被烧成了一捧灰。
他赶回来,却再也见不到她,哪怕是背对着他的一道背影。
“阿芙……”他被脚底异物一绊,毫无征兆地跌落在地,昔日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全无,俨然如一只丧家之犬。
他在满是烟灰碎屑的地上摸索,在一处角落摸到了她一件被烧得只剩一块碎布的衣裳。
他认出,这是他临走前,她穿在身上的衣裳。
那夜,他在她身旁坐了一宿,将她的容貌、神态、衣物深深烙印在心底,行军途中,每当撑不住,便将那夜久违的温情抽出来些许回味,每日就靠着这一点慰藉过活。
不是说好会等他回来的吗,她竟这般狠心,这般狠心……
他将那角碎布攥在掌心,痴痴默念她的名字,仿佛她就站在身侧。
“阿芙。”
“阿芙。”
这般喊她唤她,不知叫了多少遍她的名字。
他埋头在焦黑废墟中扒找属于她的东西,可除了这一角碎布与几截断木外,满目都是灰尘。
他的血泪滴在尘土中,瞬时化出几道湿濡印记。宛如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肺腑,五年前毒发时的痛与之相比,甚至九牛一毛。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向那架山水屏风摆立之处,纵使如今那处只剩一堆灰烬,他依然奢望,她屈膝而坐的身影能霍然出现在那处。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挪移半步,激荡翻涌的气血强攻紊乱不堪的心神。
他眼前一黑,仰头朝后倒去,跌躺在自己的血泊中。
第103章 独剩他
祁明昀此次伤得很重, 两处刀伤划破胸膛直刺肺腑,加之一路颠簸劳顿,身上伤口急剧恶化, 溃烂发炎, 开始高烧不退。
再耽搁半刻, 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用。
这一连半个月, 日日皆能看到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 一道道染透鲜血的纱布反复替换。
旁人其乐融融过年,他独自躺在榻上渡鬼门关。每日半梦半醒间只知呢喃那个名字, 不论白天或黑夜, 只要能说出话, 那两个字便如同黏连在他唇齿,挥之不去。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受过这般重的伤了, 六年前,他重伤昏迷,身中剧毒,躺在那张狭隘冰冷的竹床上,身旁有她悉心照料, 替他擦拭脸庞, 喂他喝粥水。
可如今,不论他受多重的伤, 哪怕是一脚踏入鬼门关,身旁也没有她了。
又躺了半个月, 一日清晨,他手指动弹, 全然张开了眼。
外头已是一派早春晴朗,昨夜和风疏雨濯透春尘, 今日花光柳影随风摇曳。斜光直穿窗纱落入房中,檐上鸟雀婉转啼鸣,假山间的山石缓缓淌过清冷泉水,尽入他耳。
多日与天光隔绝,春光一时乍泄眼底,竟让他觉得明媚灿阳格外刺目。
开春了,他与兰芙说好了要在春日成亲的。
这个时节正好,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⑴
芳菲正盛,山青花燃。
他与她相识六载,便也负了她六载,他要予她凤冠霞帔,声动天下,风光迎娶她。
“来人。”他浅唤一声。
房外日夜候着的一排下人喜上眉梢。
庄羽最先闯入房中,面色欣喜,殷切上前:“主子,您醒了。”
祁明昀唇色淡白,脸上覆着一派病气,他朝来人淡淡瞥去一眼,眸中不见那日的哀伤之色,反而有些愉悦,只顾问道:“喜服备好了吗?”
庄羽愣了神,几番错愕张口,不知如何接后话。
祁明昀仍在催促:“若是赶制完工,便去取来,我要看。”
“主子……”庄羽暗猜主子这是忧伤过度,刻意忘却最为哀痛之事,连忙跪在窗边磕头,“主子节哀,夫人她早已去了。”
祁明昀眉头一皱,暗眸陡然空洞无神,随即又
自欺欺人覆上一层无痕的波澜,“我问你,喜服备好了吗?”
庄羽洞悉到了他神情中的隐怒,不敢逆他的话,只好顺着台阶而下,“主子息怒,那边说还有一两日,奴才这便去催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