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鬟(241)
益阳近来连日都是雨,天空灰蒙无光, 阴风袭袭,压得人几近恍惚窒息。
门一开, 照进一丝天光。
祁明昀一袭皱
巴的衣袍松垮挂在身上,整个人憔悴恹恹, 眉眼无神,瞳孔中唯一一丝神采都倾注在榻上沉眠的人身上。
夜里接到国丧邸报时,他并未过多震惊。
李璘那小儿赶在他离京时动手,倒也算他聪明。
可他如今全无心思去管朝堂政事,国丧事宜自有礼部着手去办,京中有墨玄司监控,朝中各部如今也都是他的人,他不回京,政事自有那些人操持。
他注视她苍白平静的脸庞——他只想守着她醒来。
她若醒不过来,他终其一生都要蜷缩在愧疚中,煎熬地独捱,他都不知要如何挺过往后没有她的年年岁岁。
没有她的日子,任凭万里河山捧到他眼前,也瞬时黯然失色。
从前,他以为他想要的不过是滔天的权势与万人敬仰的高位,可如今他才发觉,这些通通不及一个她。
他充斥刀光剑影的一生中,她是唯一的柔软。
他耗尽一腔心血,期盼不要为时已晚。
那些太医庸碌无能,他便令人在南齐各州贴榜,广求名医。许诺谁能救她,许荣华富贵,封侯拜相。
这日,终于有位自青州鹤溪山而来的老游医揭了榜。
祁明昀听闻后,宛如抓住最后一分希冀,抛却高高在上之态,即刻带人去迎,迫切地求人替她医治。
清州鹤溪山乃是南齐境内最有名的药山,这位游医师从当年的鹤溪山主。鹤溪山主离世后,他心中有结,隐居在山中几十年,不曾出世主动替人医病。直到今年才解开心结,走出鹤溪山,回了恩师的故地益阳祭拜。
此人医术了得,凡是上山得他医治的百姓都称道他是华佗在世。他正好来到益阳,揭了榜,不求荣华富贵,只想顺手救回一条命。
施针医了四五日,兰芙丝毫未有醒转的迹象,面色寡淡清白,修长的眼睫僵悬不动,仍是气若游丝,浑身冰冷。
第七日,那游医再在她各处额穴施了最后一次针后便背着药匣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张药方。
对祁明昀忧叹道,她伤及头颅肺腑,能撑这么多日,实属罕见,可见是在世间还留有挂念,不舍断这口气。
他施针化开淤血,也只是从阎王手中偷人,生死一念间,全看天意安排。若是这几日醒不过来,便再无生机,若是醒得过来,便照那张药方抓药煎服,一日都不能断。
四下立着的暗卫揣摩祁明昀的心意,横刀将那人捉了回来,可祁明昀竟一摆手,破天荒地放了那人离去。
他隔着湿冷淋漓的雨幕,对着那位游医的背影,深重道了声:“多谢。”
之后的日子,他事必躬亲服侍她,打热水、煎汤药、换暖炉。喂她喝汤药时,哪怕她喝不进去,他也耐心执起帕子替她擦拭嘴角。
他整夜替她暖手,擦脸,在她耳边沉喃,陪她说话,一坐就坐到天明。
京里的事,他不去管,也不准人进来打搅禀报。
深夜,天地最为孤寂之时,他望着她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恐惧在他心中翻天覆地般搅弄,他止不住双手颤动。
除夕之夜,落魄孤影独立窗前,市井热闹欢腾,锣鼓喧天,房中清冷寂静,只有清苦的药味肆虐。
他从未陪她过过年,从来都没有。
他们之间,每一年都只差那么一点,许是有些缘分未满,但又注定抵死纠缠。
后半夜,烟花炮竹声渐渐消匿,他隔着药炉升起的朦胧雾气望着她的脸,忽觉有一阵抵不住的困意蔓延。
他对困饿疲乏向来能忍耐,可眼下这丝困倦不容他抗拒,他眼帘开阖,最后映刻进眼底的仍是她的脸。
全然闭上眼的那一刻,心不知为何,痛得痉挛抽颤。
房中烛火也蓦然熄灭,断得悄无声息。清白烟尘绕着帷帐飘了几圈,随风散去,再无一丝踪迹。
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窗外雨水瓢泼,淅沥不绝。
……
他做了个梦,梦很长,闪过的皆是道道以往的光景。
他点起烛灯教她写字,与她一起蹲在豌豆架下摘豌豆,去日影荡漾的青山中捡板栗……
她在他身旁,笑得那样真切,那样欢欣雀跃,明媚恣意。
他愿抛却一切,就沉眠在那个梦中不醒。
清晨,天格外阴沉,下了一夜的雨未有半分偃旗息鼓之势,反而愈发盛烈,涨断世间万里路。
他支着额,碰倒了烛台,微微睁开眼,余光似乎扫到榻上之人睁开了眼。
她面庞依旧苍白虚弱,静静凝眸望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心底一震,猛然起身,衣摆带倒了那只方椅,踉跄扑向她床前,莫大的欣喜激出了眼尾的湿漉。
“阿芙,你醒了?”他的话音颤得不成样。
兰芙睁开眼望到乌木房梁时,便知晓第一个见到的必定是他。她淡淡别开眼,不欲理会他,身躯轻微一动,五脏六腑泛起撕裂般的痛,痛得她眼底蓄泪。
祁明昀慌作一团,毫无章法地喘息,克制不住,握起她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
兰芙任由他握,不动弹也不挣扎。
她去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到。
无论愿与不愿,都要一辈子圈在他掌心中。
她与他之间的纠葛,要泥销骨肉,至死方休。
她累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再没有力气去徒劳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