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遍地修罗场(64)
赵锦繁道:“那岂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当时裱画的工匠,不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则上的确如此,但当时沈谏找到那位友人讨要原稿之时,那位友人只说了一句话。”
赵锦繁问:“什么话?”
荀子微道:“他问沈谏说,你给过我那东西吗?”
“……”赵锦繁道,“为何那位友人要说谎,难道是被冯文威胁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谏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冯文不知此事。”
赵锦繁道:“那是为何?”
荀子微道:“这个问题沈谏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为他没想到原因,而是因为不愿意相信。”
赵锦繁道:“我很好奇这个原因,您能同我说说吗?”
荀子微告诉她:“因为沈谏太过优秀,优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么一点。”
赵锦繁沉默。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孰是孰非已经无人在意,到最后演变成了对沈谏单方面的一场围剿。
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谁都会笑着讽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满嘴污言秽语,空口泼人脏水的沈郎。
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这位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视他为表率的寒士们以他为耻,同乡人只要提起他就觉得晦气。
肆意辱骂还不够,甚至有人说——
“污蔑当朝状元郎剽窃他文章去殿试,岂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这怎么也要判个重罪才是。”
“千万不要放过他这种人。”
“天天这么多人死,他怎么不去死呢?”
那个时候,沈谏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他问了自己千次万次,当初在千帆楼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明明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一句,就这么一句话。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有前程,他一辈子都要背着“污人清白的小人”这个罪名,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沈谏把自己锁在租屋破旧的暗室里,不敢出门。长夜在死寂中过去,天光照进窗户的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爬到窗前哭着忏悔。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老天啊,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但无论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期盼有神明或是贵人能拉自己一把,但通常这种期盼是无法实现的。
赵锦繁问:“那之后呢?”
荀子微道:“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为了生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厚着脸皮什么都做。在青楼门前为嫖客代笔写情诗,装神棍卖鬼画符,最不济的时候,为了争倒夜香多赚一个铜板和人大打出手,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肮脏的事都见了,昔日人人簇拥赞美的天之骄子已不复存在。”
赵锦繁抬眼望向千帆楼大堂前挂着的题字,上写八个大字——
千帆过尽,不坠青云。
然而千帆历尽过后,还有多少人还能同最初一模一样的。
“那再后来呢?”赵
锦繁继续问道。
荀子微道:“再后来就没几个人关心他的事了,他去了哪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除了他自己。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淡忘掉这位曾经从云端坠落泥潭的故人时,朝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新贵。”
据说那位新贵入朝觐见的第一天,满朝皆惊。那位新贵站在众人面前笑着道了一句——
“诸位,我回来了。”
第35章
荀子微道:“还有件与此事相关的事,挺有意思的。”
赵锦繁问:“是何事?”
荀子微道:“当时沈谏之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很大,这桩事归根结底因行卷而起。那群人在贬低沈谏的同时,又质疑行卷影响科举公平,于是一群从前就对行卷不满的士子,借着这个由头提议取消行卷。舆论沸沸扬扬,闹了大半年之久。”
“你父皇早有取消行卷之意,无奈先前以冯文为首的权贵世族对此颇有异议,一直推行无果。借着这次事情闹大,冯文自顾不暇,天时地利人和,顺水推舟废除了行卷。所以自上届科考起,就不再有行卷之事。”
任何既定制度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经年累月各方博弈,时势契机都不可少。
赵锦繁道:“说起来,那位与沈谏一同高中进士的友人,如若仕途顺遂,应当也已授官,不知现下在哪高就?”
荀子微道:“死了。”
赵锦繁愣了愣:“死了?”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方才你和荀二还提到了他。”
赵锦繁低头回想方才她和荀无玉有提到过谁,荀子微将刚剥好皮的橘子递给她道:“这个味酸,你吃。”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递到她跟前的橘子,他剥得很干净,连果肉外层的白色橘络都被一丝不落地剔掉了。
她抿了抿唇,接过他手上的橘子,道了声:“多谢。”
荀无玉在一旁把玩着折扇,瞥见这一幕,啧啧啧了几声:“你也太不厚道了,自己不要了的酸橘,就丢给人家。”
荀子微对他道了句:“与你无关。”
不多时,千帆楼大堂响起一阵锣声。文章传阅完毕后,在场的每位来客依照自己心意选出其中最出彩的一篇。
赵锦繁好奇地看向荀子微:“您选了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