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遍地修罗场(95)
他母亲摸到了他脸上的水,皱眉不解:“儿啊,你怎么哭了?”
刘琮道:“那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想了一夜,次日他又来见了微臣和江亦行,他告诉我们说,他再试试看。”
“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属实不易。微臣和江生都明白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除了给他磕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会将此事上奏天听,直接上告给天子。他说那群权贵肆意欺辱天子门生,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他还说自己怎么说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权贵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刘琮苦笑一声:“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的话在理。”
他立刻写了折子借由呈报春闱章程,递给了先帝。很快上头传来了消息,说此事天子已知晓,会派人详查。
得知这一喜讯,他们三人连同其他被顶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楼吃了场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梦,以为很快就会有好结果。
却没想到上头说会查,但好一段时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可等来的却是陈守义深夜遭歹人袭击,被挑断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断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写字?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有渎职之嫌,将他打入大牢严加拷问。他哪可能渎职,不过是那群人记恨他告御状,找了个借口对他用刑折磨他罢了。
刘琮看向朱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师一直没放弃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关系,才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师还安慰他,说让他再忍忍,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张永叹了口气,当年朱启也来求过他。他们是老相识了,从年轻起暗暗较劲到老,谁都不肯对谁低头,到头来为了他这个不听劝的门生,直了几十年的老腰弯了下来。
当年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拉拢各大士族,在录取贡士一事上做了手脚。先帝
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愤恨有人在科举取士动手脚,这无异于挑衅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争,当时赵氏已然大厦将倾,倘若这等丑闻闹大,恐赵氏江山不稳。
两相权衡,牺牲掉几个贫寒士子又算什么?
刘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权贵眼里,我等寒士不过蝼蚁,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简直做梦。”
殿中朝臣皆默。
刘琮继续道:“陈守义从牢里出来,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十岁,颓败而无生气。我们没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他的母亲在他进牢里的第一天就离世了,临走前她老人家问我们,她的儿去哪了?可我们没法答啊。江亦行一辈子都没曾说过谎,唯有那次他骗人了,他说守义即将高升,圣上有要事寻他,他一时走不开,等明天就来见您。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熬过明天。”
之后他们几个倾尽全力将陈母尽可能厚葬了。
陈守义从狱中出来,看见母亲的牌位,失声痛哭。他尽毕生所能求得功名,想为自己和母亲谋好日子,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最后送母亲一程也做不到。
刘琮眉头轻颤,眼眶发红,哽咽道:“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求公道,不该要公平。”
大家都说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还是被顶替呢?这次是他们被顶替,下次又会轮到谁?
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刘琮满目悲戚:“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办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陈守义给母亲牌位上完香,换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闻鼓前,自高台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早市,击响了那面鼓。
登闻鼓不常鸣,鸣则有大案。
百姓们闻声而至,看见站在登闻鼓旁击鼓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来没见过哪个穿官袍的人,会站在那个地方。
很快有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陈守义。
刘琮道:“当时他也同微臣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位置,接受群臣审视。他的老师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却没上前阻止他。”
听到此处,朱启侧过身去,不再看刘琮。
刘琮道:“大殿之上,陈守义在满朝文武注视下,呈上状纸,质疑今科会试有士子舞弊。可他空口无凭,毫无意外就被打成诬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几番威吓责问之下,才知其实是他自己为攀附权贵,泄露了考题。因为怕事情败露,夜夜噩梦难眠,所以想来一招恶人先告状,撇清自己。”
“说来好笑,明明是错漏百出的证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将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之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腾,要求朝廷践诺,公平取士,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一个人的力量犹如萤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万个人的力量,几万个人的力量却可燎原。
他成功了,为平息民愤,先帝不得不重开会试,重新取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