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102)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
“多谢。”柳安予颔首接过。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个人,青荷、樱桃她们二人哪去了?”韩昭撩袍端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道。
“她们二人帮我取个东西,过会子就来了。”柳安予吹了吹热茶,雾气氤氲沾湿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棋局,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还没回来,没下完,积了层灰,郡主多担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韩昭抓着茶壶的手一顿,抬眸凝神。
“如果我没猜错,他下一步,就要下这儿了。”她轻啜了一口热茶,伸手从棋奁里执起一颗黑子,落在那局积灰的残棋里。
直破白子杀局。
韩昭眸色稍暗,从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谁?李璟吗?”没来由的一句,却直白得可怕。
韩昭忍不住将手攥紧,捏着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觉得大殿下......牺牲了?”
“殿下临行前,交代过,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势力,列好名册,悉数交给您。如他有不测......”韩昭咬了下舌尖,声音艰涩,“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难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涩。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复着这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交由我,这算什么?”
“我不信他会死。他走时就未跟我打过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儿?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边蓦然绽出一抹冷笑,“他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
韩昭的情绪一下子从悲戚中抽离出来,战战兢兢地将名册翻找出来。
她搁下茶杯,冷脸从韩昭手里接过,此时外面敲了敲门。
“韩大人,青荷姑姑和樱桃姑姑来了。”书童朗声道。
“进。”韩昭如蒙大赦,连忙将人叫了进来。
青荷和樱桃一前一后,进来朝韩昭行了个礼,书童识趣地又把门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连着腰牌,将去左相府中找来的信一并递过去。
柳安予将名册压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樱桃站得远了些,独留韩昭一人面对风雨欲来的柳安予。
韩昭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连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这三字一映入眼帘,柳安予表情立即复杂了起来,陷入沉默。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徒儿,请允臣,如此唤您。】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时撰之,不知能不能递到您面前去。罢了,临时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状元出身,一手端正楷书,誊抄百卷书未有一处错,此时却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继续写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为人宽厚,处事果断,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狭,手段狠辣,倘战乱之际,宜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无爱民之心。如徒要择一明主,亦可权衡臣言。】
【不论择何主,谋士之道,在于为臣治国。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1]。侍郎邓尚、严韦、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爱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时,亦可任之。将军白雄,年事虽高,却谙熟军事,其子白延,承其衣钵,假以时日,必当独当一面。且徒悉知,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2]。】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安民之策,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4]。轻徭薄赋,改革关税,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垦荒理河,因地制宜。】
【为人臣子,嘉赏未尝喜,抑挫未尝惧[5]。当能自爱自律,群属必畏钳[6]。臣一生践之,此番离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乱之火。】
【不知归期几何,许不见春华,春仍喧,旧的是臣。】
【望徒安。】
信简短,其意无穷。
这是左相的最后一课。
柳安予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明明未有一处嘘寒问暖,却如在她面前架了个火炉,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将信折起放好,转头看向韩昭。
她呼吸凝滞,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眸中泛着冷意,在名册上指了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