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4)
他的眸炽热、探究,远不似表面温和。
顾淮带有警惕的眸子滑过柳安予耳坠的翠珠,一寸寸掠过裸露出的白皙肌肤,看向她垂下的乌黑长发,沾染丝丝雨水,像绸缎似的。
“看够了吗?”柳安予倏然顿停,羽睫微颤,敛住一半浅眸。
她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冷冷地牵起一抹嘴角,仿佛在两人间划下一道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早知,顾探花如此,方才那块桃花糕,就该孝敬给孙公公。”
“是微臣逾矩。”顾淮连忙低头。
“呵,逾矩?”柳安予一声轻笑,音色格外好听。
长公主殿下早早就叫人把御花园的亭子收拾好,棋局已备,侍女烹茶。
柳安予拂袖施施然落座,一眼都不再吝啬,樱桃收伞轻瞥一眼顾淮,狠狠甩了甩伞面上的水,溅了他一身。
顾淮却出奇地乖顺受着,大雨渐小,又变成蒙蒙细雨,沁着寒气。
顾淮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收了伞在亭外淋着雨。
柳安予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才抬眸唤他。
“顾探花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罚你。”
见柳安予心情颇好地勾了唇角,青荷眼观鼻鼻观心,这才站在亭子檐下朗声出言。
“郡主叫顾探花进亭躲躲雨。”
顾淮动了动耳朵,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青衫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有了前面的警告,顾淮不敢再看她,俯身贴地,行了跪礼。
“多谢郡主,今日若无郡主,微臣不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文德殿......”他声音不徐不疾宛若清泉,柳安予却没怎么在听。
“你抬头。”柳安予慢悠悠地点他。
都说新任探花郎有个好皮囊,所言倒是不假。顾淮眉眼如削,睫毛纤长卷翘,一双内勾外翘瑞凤眼,眼下一点痣,眸色清透却看谁都深情。
柳安予蓦然莞尔,指如葱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棋子下在棋盘的右上角,脊背笔直,语调轻微,“既说下棋,便不是托词......顾探花该落子了。”
亭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台阶,青荷拿了白绒披风给柳安予搭上,隔绝寒气。
“郡主,姜汤。”樱桃半跪着温声端上。
柳安予喝下一口,辛辣甜热的汤汁暖腹,她敛眸放下碗,抬手又落了一子。
“你输了。”柳安予挑眉意外。
顾淮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棋子,又放回棋奁里,“......是臣输了。”
柳安予一眼看透,兴致缺缺地起身,拢了拢披风嗤笑,“文德殿外敢高声质问皇上,千劝万劝不肯让。舒云亭内同我下棋处处留手,顾探花,黑白对弈,竭尽全力才算尊重对手。”
“樱桃,给顾探花也端一碗姜汤。”柳安予的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随意吩咐樱桃,顾淮跪地稳稳地接过,抬眸却只瞥到一抹青色的裙角。
“今日救你,既是看在左相面子,也是还了那日借伞之情。如今雨也赏了,棋也下了,喝完这碗姜汤,顾探花便回去罢。”
柳安予的声音清冷,说实话,她很失望。她不明白,就这样一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为什么能超越她,得左相青眼。
“微臣,谢恩——”
顾淮眸光稍暗,俯下身去,说话声音很淡,淡到砸进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淮坐在观云亭里喝完了那碗姜汤,碗壁温热贴着冰冷的指腹,过了许久,柏青撑着伞站到了顾淮旁边。
“公子,可以去见左相了。”
顾淮放下碗,捻着光滑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一子落,而全盘活。
“走。”
第03章 03 文德殿
左相的府邸四壁被封起,是那日宣圣旨时,粗制滥造的工程,封得不严,雨过天晴,难得的曦光透过缝隙洒在书案上,左相弯腰凑过去,惬意地看着手中书卷。
须臾间,身侧来了人,小侍送了午膳进来,将白瓷小碟一个个放在左相手边,身后门虚掩。
左相放下书。
“成玉,你来得倒早。”他没多少惊讶,抬眉道。
扮成小侍的顾淮抬起头,促膝摆好瓷碟,他顿了顿,又低下头去无用功地避着左相的骂,“先生,先用膳吧。”
左相没有动筷,眸光微沉看向顾淮,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成玉,你下了步险棋。”
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对视一眼。
左相知道顾淮都干了什么。
江州马道匪患猖獗,江州刺史多次上书奏明此事,却不知被谁压下。直到江州流民血溅登闻鼓,这事才被抬到明面上来。
左相即刻拟了治匪要案,不等皇上定夺,竟有数十人上奏请命,愿践左相治匪诸条。
勇略震主者身危,支持左相一派,无一幸免。尤议郎给事中顾明忱、今科状元顾淮父子二人受牵连最重。
顾明忱朝上谏言,公然支持左相,皇帝虽未露出半点不喜,却以监察兵部军事镇压之由,转头将人派去了江州。未出半月,便以“通匪”的罪名下了狱。
顾淮不知其中究竟是谁的手笔,但不可置否的是,这个由头正中皇帝下怀。皇帝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左丞禁足,连着一起宣了顾明忱获罪的旨。
顾淮倒算是无妄之灾,因着是左相爱徒,又是顾明忱膝下独子,将他从今科状元降为探花,一为警示,二也为架空。
皇帝多疑,左相位及人臣,“一呼百应”,削他臂膀还唯恐不及,又怎肯亲手将顾淮送进朝堂。但顾淮之才非虚,其身无过,一个“罪臣之子”的罪名还不足以让皇帝将人按死在朝堂外面,因而将人降为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