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与毙[双向救赎](100)
于是伏低身,裴确一只手搭在膝盖,另一只手揉搓着脚踝。
长发散在脸侧轻晃,树影与阴影相混淆,她盯着灰冷草地,就在那样无声空白的时刻,耳畔蓦地响起一道熟悉轻唤——
“裴确。”
心绪猛然一滞,裴确循声抬头。
只在梦中出现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微风轻拂的背景,轮廓清晰,温柔沉静,仿佛无视时间,终是抵达了她身边。
于是再一次、又一次,数不清多少次,裴确毫无防备地坠进那片琥珀色深潭。
但很快,她便敛回眸光。
催眠治疗结束,她已经知道自己眼中的檀樾,不过都来自一场幻觉罢了。
“呵......”
重又埋下头,她不觉自嘲一声,却是在伏身那瞬息,猛地清醒。
她幻视中的檀樾,从来都只唤她醒醒。
一直被裴确错当成名字的“醒醒”,在萧煦远的催眠结束后她方才明了。
七岁那年她溺进水潭挣扎,悬在生死的危急关头时,她的求生意识爆发出巨大能量,让她第一次看见幻想中的檀樾。
他试图唤醒她,让她游到岸边,才会一直不停叫她醒醒、醒醒......
但这些独属她一个人的记忆,真实存在的檀樾并不知晓。
所以——
“裴确,我听萧煦远说,你恢复了很多。”
思绪未落,身侧长椅忽地一沉。
眨着眼,裴确松开揉脚踝的手,缓缓直起身来。
“嗯。”
再见到檀樾,她心中没有想象中那般波澜壮阔。
但喉咙莫名哽咽,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单音。
“那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看南方的秋天,或者去北疆,染了秋色的赛里木湖,群山巅覆着皑皑白雪,但湖边草原还是一片金黄,月亮湾......”
柔和声线雀跃地响在耳畔,裴确定在檀樾脸上的视线却逐渐失焦。
尽管她已能分清幻与真,可与他共历的曾经仍归属真实的那部分。
当她知道次次救她的人其实都是自己后,檀樾在心里的位置,就像经过一场巨大爆炸留下的坑洞,空掉了。
他并非消失,也并非陌生,只是变得更遥远、更微弱,更...难以触碰。
“如果你不喜欢秋天,我们可以去新西兰,那边四季常——”
“檀樾。”
思绪回落,裴确抬眼,打断了他的无限畅想,低声问:“我跳进跨河桥水潭那晚......站在路灯下,和我对视良久的那个人,是真实的你么?”
音落,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檀樾忽僵在唇畔的笑意。
那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答案,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麦穗,最终还是倒向了另一方。
蒙在幻想中生活了二十余年,她再无法自欺欺人。
静默良久,倒映在她瞳孔中的少年,终是点了点头。
“是我...但裴确——”
“我不怪你,檀樾我真的...哪怕在我知道真相之后,我也从没怪过你。”
视线垂落,她听见预料中的答案。
在裴确心里,檀樾一直是个心性善良的人。
与他在望港镇极端天气的那场初见,她攥着编织袋沿街去捡铁皮桶里的塑料瓶时,被轰然经过的车尾气烫伤脚踝。
她窘迫地躲进桂花树,周围无一人注意,只有檀樾看见她,停下来,向她鞠躬道歉。
尽管那时他是在国际学校念书的学生,她只是出生在弄巷,连一天学也没上过的拾荒小女孩。
可第二次见面,他仍耐心地躬身,揉着她发顶,和她定下牛奶之约。
后来,她一次次将他与自己幻想中的他混淆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带她看哆啦A梦,送她草莓糖、曲奇饼干......
她想,像檀樾那样富有同理心的人,在那晚眼睁睁看着她溺水却没能救她这件事后,会给他带来多大冲击。
而冲击之后留下的阴影,又会伴随他多少年岁,破坏他多少场梦境。
......
“檀樾,从一开始,你就不欠我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弥补我了。”
头顶日光随时间转变轴心,方才一丝光亮都不见的灰冷角落,在裴确垂落的视线里忽而散落点点微光。
如同此刻晴朗的思绪,困苦十年之久,如今,她终于能坦然接受。
接受她与檀樾之间的情谊,总归是愧疚大过了爱。
却是恍然,身畔少年唇齿轻启,送来一阵柔风,将那个她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的结局,坚定地摇向了另一边。
“裴确,我们坐在跨河桥河边那晚,对你说今晚的月色很美的我,同样是真实的,当时的心念也是真的,直到如今,仍是。”
记忆倏起,带着裴确倒退回与檀樾同仰一片夜空的时刻——
她想起,那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衬衫,视线停在凉风拂过的水面,落寞怅然。
她就陪在他身边,抱膝坐着,看晚风从他解开两颗纽扣的领口钻进去,把整件衣服吹鼓,露出他清晰可见的锁骨。
看着看着,困意压倒眼皮,她闭眼良久,又忽在一串少年爽朗的笑声中惊醒。
檀樾盯着她,笑够了,才仰起头。
凉风拂过少年修长脖颈,裴确也学他的模样,同样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而后便听得一道闲适嗓音,旋在耳畔,慢悠悠地拖长语调。
“裴确,今晚的月色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