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不声不响地代了颜在。
颜在越想越着急,“他怎么能替我啊,那个左翊卫将军居心不良,一看他是男子,万一恼羞成怒,青崖就活不成了!”
正因为是男子,才愈发让人感到悲凉。
苏月心头沉重,这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青崖的苦难她们都听说过,那该是多大的伤疤,即便表面愈合,内里也是溃烂的。如今又血淋淋地被撕开,让人在这伤口上践踏……
听他的描述,应当对那个左翊卫将军有几分了解,且有把握自己能替了颜在,才只身前往将军府的。至于再多的细节,哪里敢去推测,苏月看颜在大哭,想必她心里也明白,但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着一切发生。
“我怎么对得起青崖……”颜在两眼肿得像桃儿,仰在枕上自言自语,“就算把自己碾碎了,恐怕也报答不了他了。”
尤其内敬坊在西隔城,太乐署在东隔城,青崖从小部调入太乐署后,平时见面一般都在大乐场,要想知道他何时回来,只能等明天。
颜在的胸口压上了石头,夜里是睡不着了,点灯熬油坐了一夜。第二天拽着苏月头一个赶到大乐场,那时候太阳刚升了尺来高,她们就这么直着两眼,看着每一个人从大门上进来,可惜直到排演开始,也没见到青崖。
她们只好去问太乐署的乐工,青崖今天怎么没来。太乐署里与他同个直房的人说:“他昨夜回来得晚,不知做什么去了。回来后就睡下了,早晨说起不来,和典乐告了半天假,下半晌应当会来排演的。”
颜在惶然看向苏月,嘴唇翕动了两下,没能把怀疑他受伤的话说出来,因为说不出口。
苏月明白她的意思,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东隔城对于内敬坊的人来说是禁地,梨园杜绝男女乐工互相串门子,因此她们只能等,等下半晌青崖现身。好在午时过后果然看见青崖从门上进来,神色倒是如常的,看见她们展颜一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颜在急急走过去,拽住他问:“青崖,谁叫你替我的?”
青崖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把袖袋里的鱼符掏出来还给她,“阿姐也太马虎了,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这哪里是她丢了,分明是他摸去的呀。
颜在再要说什么,被他先截了话头,安抚式地对她说:“以后那人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说得上两句话……”
颜在并不听他敷衍,逼着他追问:“那种人不容易搪塞,你拿什么作了交换?”
青崖窒了窒,很快又含糊一笑,“我有什么可交换的,不过是他想听什么,我奏什么罢了。阿姐别胡思乱想,这事解决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我是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力气……你放心,你没欠我什么,我不会逼你报答我的。你照旧弹你的月琴,每日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要让我看见你还愿意笑,我就很知足了。”
颜在捂住脸,泪如雨下,青崖尴尬地怔住了,束手无策道:“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了……”一面央求苏月,“阿姐,你帮我劝劝她。”
苏月只得尽力安抚颜在,“好了,你哭得厉害,让青崖慌张了。这事暂且过去了,先不去想它,有什么后话,等冷静了两日再说吧。”
晚间回到直房,颜在愧怍地对苏月道:“我好像变得很怕见到青崖,譬如欠了很多钱还不上,害怕见到债主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避,好像一旦保住了自己,就开始忘恩负义,忘了先前自己有多狼狈,有多惊惶。”
大约这就是人性的通病吧,没有解决的办法。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最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看见那人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报答,你越是无地自容,最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苏月没计奈何,伸手揽了揽她,“青崖重义气,却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他才会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你听我说,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身在内敬坊,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我明白你的为难,但若是你就此疏远他,那他未免太可怜了,你也于心不忍,是么?”
颜在听了她的话,渐次平复下来,叹息着说对,“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做。那以后,就还如从前一样……天长日久地弥补,总有还清的一天。”
话虽这样说,后来颜在对青崖,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两个人反倒变得生疏起来。
青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路追问:“阿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我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你究竟为什么刻意待我好?”
颜在闪躲着说没有,“是你多心了。”
青崖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一样,退后两步道:“我明白了,只要见到我,你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放心,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你只管放开心胸,好好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