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忠贞不渝(75)
沐九如合了合眼睛,说道:“转身。”
蔺南星握紧拳头,慢慢转过身去。
沐九如呼吸一滞。
他飞快地站起,将灯拉近,伸手摸上蔺南星的背脊,指尖不住颤抖,几乎要握不住灯把。
他的眸光不停晃动,呢喃道:“这后背,连块好肉都没有。”
蔺南星自是知道他背后的情况,他抿着嘴,闷闷地道:“宫里犯了事基本会罚打脊杖,宦官都挨过的,多鱼的背上也有伤。”
沐九如不做声,不停地摸着。
指尖的皮肤皱皱巴巴,色块不匀,甚至并不平整。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宦官的背部都是这般情形,但打脊杖绝对弄不出这种程度的创口来。
这是曾经烂过、臭了,生生挖出腐肉,愈合后才会有的模样,凹凸不平,满目疮痍。
沐九如心头直颤,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深深呼吸,强忍住悲痛放空情绪,以免孱弱的身子被引发了急症。
蔺南星看不见身后的沐九如,只听见忽轻忽重的气息似乎沉了些许,洒在他知觉不鲜明的背上。
灯烤手抚过的每一片肌肤都像被灼烧一样得发着烫,从后背到脊骨,从腰肢到尾骨。
灯芯“哔啵”轻响着跳动在他的腿边,沐九如摸上蔺南星的小腿肚,怜惜地摩挲:“这里是怎么回事?”
蔺南星的脚趾又蜷了蜷,他慢吞吞地答:“这是在内书堂学习时留下的,若是课业完成得不好,就会被老公们罚跪或者鞭挞。”
他吞咽一声,再次描补道:“腿肚子上肉多,也,也不疼。”
沐九如轻轻“嗯”了一声,脱力似得把脑袋抵上了蔺南星的大腿,依靠过去。
蔺南星身为中贵,能在皇帝面前得脸,必然是在内书堂里学习过四书五经、国学策论的。
但内书堂学习之严苛,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多少小宦官只因为课业错漏,就被罚死在了内书堂里。
蔺南星一次次地和他说“不痛”,“好的很快”,“宦官都这样”……
可这些伤疤,却结结实实地烙在了这个年仅二十的小郎君身上。
蔺南星这六年一步步地走来,是踏着刀山火海,踩着春冰虎尾,每一脚都留下一个血印子,这才成了蔺太监、御前中贵,成了天子的大伴。
成了可以救出沐九如的人。
蔺南星见身后没了动静,悄悄地回了回头,正看见他的主子手握烛台,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沐九如从他的身后走出,徒留一道纤长惊鸿的背影,然后走到一边的博古架边,将秉持的烛火稳稳放下。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转身折返,赤|裸的脚掌蹬过地面,发出踩水一般的暗响。
他坚定地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他望着英武不凡、一心追随他的奴婢、小厮、阉人。
他的蔺南星。
沐九如道:“南星,我再也不走了。”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用力握上蔺南星粗糙的手臂。
蔺南星立刻支起手来,扶住他的主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握着彼此的胳膊,作为彼此的支柱。
沐九如道:“我不去京郊,也不去南方了,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蔺南星的心跳极响,耳边全是汩汩轰鸣之声。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蔺南星:“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随我进宫,助我离宫,中间九死一生,这般多的磨难,这般多的危险……”
沐九如眼里的光芒极盛,定定地道:“南星,我不会再抛下你,令你孤零零得一个人了!”
沉沉的心跳声,极响的轰鸣声全都从蔺南星的耳边褪去。
他几乎想在这一刻立即死去。
南星的这一生,像是只因为这一句话便得到了圆满。
二十岁的郎君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凤眼弯成了细长的月牙,嘴角翘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得风姿俊朗,少年意气。
恍若六年前的那个夏日,他离开了秀水巷前的粲然一笑。
之后他便走向深深宫闱,投入六年的宦海浮沉。
他那时说:“我去寻少爷了。”
现在的他,找到了他的少爷,被少爷再次收回身边,落地生根,开花发芽。
蔺南星笑得眉清目华,了无遗憾地道:“少爷,你不必为了我留下。”
沐九如愣住,蔺南星淡淡一笑,很缓很缓地道:“南边吴地风水养人,不似京城苦寒,少爷去了那处不仅可以休养生息,还能四处玩乐,自由出行,就不用像如今这般躲躲藏藏,隐于后宅,困于阉人的府第里。”
他语调悠长,满怀期望地道:“届时就如少爷说的一般,十年之后,或是三五年后,我一定会再来找到少爷,和少爷团聚。”
他轻轻地捏住沐九如的手臂,郑重地道:“少爷不必为了我,置自己于险地。”
沐九如鼻根发酸,眼尾飞红,心头满涨到甚至有些疼痛。
他看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靠上这人肩头的刀疤,呼吸沉沉地道:“南星,有一事,我想和你说。”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蔺南星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沐九如却紧紧地偎了上去,像是要把这个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奴婢收进他的身体里,收回他的羽翼下。
他搂着蔺南星的腰背,温柔地道:“这事我本是不想说与你听的,我也怕吓着你,可你给我看了身子,我便也把心里话告诉你……”
沐九如听着沉沉的心跳声,语调平和地道:“我在冷宫里时,曾有太多次都不想活了……也有太多次,我还有力气自缢,那地方不止饥饿、病痛,还有无止境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