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一段笔直的路,又渐慢下,开始拐入下个弯曲的坡道,云英捧着茶盏已开始不稳。
她正觉不耐,想要提醒一句时,他便忽然抬手,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
同太子平日饮茶时的慢条斯理形成鲜明对比。
他饮了茶,没将茶盏重新递给云英,而是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格中,方才移开的视线又再度落到云英身上。
“将衣裳脱了。”
一句话,短短五个字,听得云英浑身一紧,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抬头,对上他情绪莫名的视线。
方才为了递茶,她从角落已挪至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宽敞舒适的马车在这时候显得逼仄起来。
“殿下恐怕累了。”她低下头,有些紧张地答。只盼他是一时头脑糊涂,才说出方才的话。
萧琰嗤笑一声,搁在膝手的那只手松弛地垂着,只是食指不时搓着拇指指腹。
“怎么,你难道以为我要在这荒郊野外,对你一个奶娘行不轨之事?”
说话间,膝上那只手抬起,飞快地伸出去,从她脸颊边上轻轻擦过,然后平摊开,呈在她的眼前。
干燥宽大的手掌间,一滴晶莹的汗珠摇摇欲坠。
原来是马车中温暖如春,与她身上的冬衣太不相配,将她捂得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在冰雪中显得格外白皙的肌肤,从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模样,变作两腮抹了胭脂似的瑰丽之态。
“我的马车中这么热,你却还穿着冬衣,不嫌闷得慌?路途遥远,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清泉山下,你要捂这一路,捂出病来,还怎么哺育我侄儿?”
云英掀了掀眼皮,又迅速敛下,心中稍定。虽还暗自腹诽他这人行事乖张,先前做出的轻佻之举一点不少,但也知他的话不错。
这样一路闷热,待到行宫,又要顶着严寒走山道上去,虽不远,只一两刻的工夫就能到宜春殿,可骤冷乍热,的确容易染上风寒。
“奴婢不敢,是殿下思虑周到。”
冬衣厚实,从里之外数层,在宫中伺候时,每进烧了炭火的屋里,也都要脱去外裳,她说罢,解了衣扣,将最外层,也是最厚实的那一层衣裳脱去。
里头是一件初秋时可穿在外的薄襦裙,素净极了,因是穿在里头的,腰间收得有些紧,却恰好凸显出美妙的身段。
萧琰又觉渴了。
他沉默片刻,再次将茶盏递过去,示意她斟满。
这一回,她再捧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停顿,直接伸手去接,只是同时开口:“那你方才怕什么?”
“我大哥对你那样好,想来应当十分喜爱你,”他将茶盏从她手中取走,没再急着饮下,而是凑近一分,在离脸颊只剩两寸时停下,“可是也让你脱过衣裳?”
云英好容易凉快下来,恢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腾的一下红透了。
“你胡说!”
她想也不想,带着薄怒,开口便是斥骂。待这一句出来,方觉自己应当注意尊卑之别,遂又道:“奴婢在东宫只有皇孙乳母这一个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望吴王殿下能明白这一点,往后也莫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种话来侮辱奴婢。”
萧琰看着她的反应,原本正因她终于显露出来的脾气而觉得畅快。
他不喜欢看她过分卑躬屈膝的模样,只觉得那是一副纸糊的面具,乏味无趣,是只有大哥才会喜欢的“恭敬守礼”,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人气。
可是,再听到后面的话,又有些索然无味。
“是吗?”他沉下脸来,用上回同她对质时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也对,否则,他也不能放你出来同靳昭私会。”
这一下,才是说到了云英的命门。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原本的怒意也因为紧张而褪去。
“殿下这是何意?奴婢的孩子阿猊是由太子殿下做主,请靳小将军的养母殷大娘暂时抚养,奴婢要看望阿猊,自然要出入小将军家中,何来‘私会’一说?”
她尽力镇定地回击,心中却在盘算是否在何处露出马脚,被他瞧见了。
除非他提早派人暗中监视,否则不会是在怀远坊中,想来想去,也只有今日在城门口的那片刻了。
后来既能同路,想必当时他也在附近,只是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他们才没注意到。
说来也有些惭愧,她与靳昭,平日都算谨慎之人,自有了那层关系,也始终克制,在外时没有半点逾越之举,偏偏今早心意相通、情难自禁,有片刻亲昵的举动,倒教萧琰瞧见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没急着同她对质,却话锋一转,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阿猊”两个字。
“是哪个字?”
他好似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却教原本已拿出全副心神戒备着的云英愣了下。
“是狻猊的猊。”她只好忍耐着答。
“狻猊?”萧琰点头,慢慢道,“龙生九子,狻猊乃第五子,郭璞有注:‘即狮子也,出西域。’狻猊喜烟好动,乃瑞兽,倒十分适合小儿,这乳名是武家人起的?”
云英不明白他为何当真同她说起了小儿的乳名,道:“奴婢是没名没分的下人,奴婢的孩子自然也不受待见,大名不曾起,至于乳名,也是奴婢起的。”
这样的境遇,倒与皇孙萧溶有些相似,不过,皇孙好歹有父亲照看,太子虽与皇孙不大亲近,但有他在,东宫众人自不敢怠慢,尤其在太子妃逐渐不再管东宫事务后,皇孙的境遇便好了许多。